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吳德玉 周彬發(fā)自浙江杭州
王蒙在第12屆春風悅讀榜上發(fā)表獲獎感言(2024年4月19日,主辦方供圖)
人物:王蒙
著名作家 , “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獲得者,曾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部長。1953年以長篇小說《青春萬歲》開啟創(chuàng)作生涯。
長篇小說《這邊風景》2015年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2019年9月17日,被授予“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2023年是王蒙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七十周年,《人民藝術家·王蒙創(chuàng)作七十年全稿》出版 。
《人民藝術家·王蒙創(chuàng)作70年全稿》(人民文學出版社供圖)
王蒙,曾為一代人喊出“青春萬歲”,年至九十依然保持旺盛創(chuàng)作力,是文壇公認的“高齡少年”。
1953年,19歲的王蒙開始寫作《青春萬歲》。這部作品風格明快、筆致抒情,散發(fā)出熱情洋溢的理想主義亮光,被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首青春“抒情詩”。“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這樣的句子穿越半個多世紀歲月,依然熠熠生輝。這部長篇小說處女作也成了王蒙至今走過90個春秋的生命注腳:少年成名,年至耄耋,筆耕不輟,青春萬歲。
《青春萬歲》
《青春萬歲》序詩
1956年,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顯示出王蒙對現(xiàn)實問題的關切和思考,引發(fā)全社會矚目,也讓王蒙的人生有了一次大的轉折。1963年,王蒙舉家遷到新疆,曾在烏魯木齊任文學雜志當編輯,后到伊犁巴彥岱鎮(zhèn)紅旗人民公社二大隊任副大隊長。2013年,王蒙根據(jù)在新疆工作生活16年的豐富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這邊風景》出版,并在兩年后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2019年9月17日,作為中國當代作家的典范,王蒙被授予“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
2023年歲末,為紀念“人民藝術家”王蒙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70周年,“青春作賦思無涯——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70周年展” 、“筆墨春秋——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70周年作品展”和“新中國文學的‘金線與瓔珞’——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70年文獻展”,三個展覽同時在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國家圖書館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展出,吸引眾多讀者。
王蒙(翻拍自中國國家博物館“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70周年展”)
2024年1月,封面新聞記者在北京專程前往國博參觀“青春作賦思無涯——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70周年展”。整個展覽分為“青春萬歲”“這邊風景”“創(chuàng)作是一種燃燒”“大塊文章”“文化的光照”5個部分,以近300張照片和550余件展品,全景記錄王蒙70年來的文學人生。泛黃的稿紙上,躍動著青春的華章;老舊的照片里,映照出多彩的生活……
封面新聞記者在國博“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70周年展”現(xiàn)場(2024年1月13日)
2024年4月,封面新聞“大道”大型人文大家融媒訪談工程報道小組又在浙江杭州面對面專訪王蒙先生,一次次面對面的交流,一次次心與心的聆聽,讓我們感受到燃燒的青春。
與青年“友好比賽”
“寫吧,各位青年同行,王蒙老矣,我還要與你們在文學的勞作上,在作品的質與量上,展開友好比賽!”2013年9月,第七次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簡稱“青創(chuàng)會”)開幕式上,王蒙受邀發(fā)言時,以這句話作為自己對青年作家寄語壓軸。
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近些年,王蒙的創(chuàng)作沒有停止,幾乎每年都有兩三部新作問世,不是舊作再版,而且內容和形式也常有新意。比如在2023年寫的小說《霞滿天》中,他以養(yǎng)老院為切入口,塑造了一位飽經(jīng)磨難依然保持高雅、勇敢而光明的知識女性蔡霞的形象——她把“匍匐在地上的日子”過成了“站起來看遠方”的理想生活。對于一個人生充滿挫折的主人公,王蒙的筆調依然是昂揚向上的,句子猶如陽光般明亮。
2024年4月中下旬,一周之內,王蒙去了兩個地方領獎。先是在杭州,領第12屆春風悅讀榜頒發(fā)的“春風年度致敬”獎。發(fā)表獲獎感言時,他介紹了他去年寫的一篇小說《霞滿天》的主角,他說自己愿意用文學弘揚一種“強者”的精神——面對命運挫折依然勇敢笑對生活。一周后,在鄭州舉辦的“2024《當代》文學頒獎盛典”上,王蒙領取“年度致敬作家”。他的發(fā)言很詩意,“我愿意對文學說一句什么話呢?我愛這個世界,我寫出來的一切都是給這個世界留下的情書。”
王蒙獲第12屆春風悅讀榜“春風年度致敬”獎(2024年4月19日,主辦方供圖)
按照中國傳統(tǒng)說法,王蒙進入了“鮐背之年”。“我90歲了,沒有人給我寫作的任務。寫作這東西,魯迅先生說過,‘寫作不要硬寫,硬寫是活受罪’。我感覺自己還有這種熱愛,自己的熱情并未冷卻,還可以繼續(xù)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織就璀璨的文學圖景!
一份“心靈檔案”
“耄耋初度復何之,鍵雨書潮堪自持。憂患春秋心浩渺,情思未減少年時。”這是王蒙80歲寫的一首詩。
從事寫作71年,王蒙已創(chuàng)作出版近百部小說、散文、詩歌和學術著作,涉及多種文體。從《青春萬歲》《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一直到改革開放后的《蝴蝶》《布禮》《夜的眼》《活動變人形》等,再到“季節(jié)”系列長篇小說,直到新時代以來《笑的風》《霞滿天》等,王蒙的書寫貫穿70年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之路,被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一份文學版“心靈檔案”。
王蒙的不少作品都具有先鋒開拓性意義,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有著不可取代的地位。1979年,王蒙從新疆回到北京,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一種“井噴”狀態(tài),“我開始了寫作的瘋狂期。從早到晚,手指上磨起了厚厚的繭子,腰酸背痛一天寫到一萬五千字,寫得比抄錄得還快,因為抄錄要不斷地看原稿,而寫作是念念有詞,心急火燎,欲哭欲訴,頓足長嘆,比爆炸還爆炸,比噴薄還噴薄。我頭暈眼花,我聲淚俱下。我寫字再快也沒有我想得快,憶得快,怒得快與悲得快,我的喜怒哀樂,我的聯(lián)想一秒鐘八千萬轉! 進入創(chuàng)作精神“燃燒”狀態(tài)的王蒙寫出的《布禮》《夜的眼》《春之聲》《海的夢》《風箏飄帶》和《蝴蝶》六部“實驗小說”,開啟了中國新時期“意識流”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河,引起了中國文藝界關于“意識流”寫作手法的探討。
2023年,61卷逾2000多萬字的《人民藝術家·王蒙創(chuàng)作70年全稿》,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這個系列收錄迄今為止最為全面的王蒙作品,包括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讀書記、創(chuàng)作論、《紅樓夢》及諸子經(jīng)典研讀、人生回顧、歷史述論、演講對話、訪談等內容,是王蒙70年創(chuàng)作生涯的全面總結展示,也是向世界展現(xiàn)出一個卓越的中國當代作家驚人的創(chuàng)作實績。由中國作協(xié)主辦的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70年座談會暨《人民藝術家·王蒙創(chuàng)作70年全稿》發(fā)布會上,王蒙向大家表達了真誠的感謝以及仍舊保持書寫、思考的信心。他說,古今中外偉大的、杰出的作家那么多,沒有幾人能參加慶祝自己創(chuàng)作70周年的活動,“從各方面來講,我實在是個很幸運的人!彼硎,自己雖然也在作品里表達痛苦的心情,但總體來說,身上充滿的是光明的底色。“在這種情況下,我下一步想總結的是我的缺陷、我的硬傷。假如有機會,我要出一本這樣的書!
2024年4月18日,浙江大學舉辦的“青春萬歲,文學點亮人生”講座上,主持人在開場白中提到,在王蒙的文學世界里可以看到歷史腳印,稱得上是“詩史”。王蒙聽到笑著回應:“那是因為我活得足夠長,很多事都被我趕上了!”他說,“其實我的文學是我的生活所塑造,我并沒有特別追求要寫出‘詩史’。我寫的零零碎碎的‘非史詩’的部分也多著呢。比如我寫了不少微型小說,有500個字的,有300個字的,很少有超過1000個字!苯又忍不住發(fā)一番感慨:“我真的覺得,我活這輩子太值了。雖然中間也碰到一些曲折,但沒點曲折那還能叫人生嗎?沒點曲折我還能寫出有意義的東西嗎?一個人如果完全沒倒過霉,能知道什么叫幸福嗎?如果沒被冤枉過,能知道什么叫信任的可貴嗎?”
“堅持學習”
年至高齡依然寫作的人,文壇上并非沒有。但能像王蒙這樣長期保持飽滿的青春激情和強烈的創(chuàng)新精神的人,還是極其罕見。
王蒙對學習的熱情,令人驚嘆。他說自己愛文學,其實更愛學習。他什么都想學。
1963年,29歲的王蒙挈婦將雛(兩個兒子:一個三歲,一個五歲),舉家從北京搬遷至新疆生活。他先在烏魯木齊任雜志社編輯,后在伊犁巴彥岱紅旗人民公社第二大隊任副大隊長。他在新疆一待就是16年,正式調回北京時,已經(jīng)是1979年。十六載風華正茂,拋灑在遼闊雄奇的邊地上。那段歲月里,他與當?shù)馗髯逋ο嗵帲瑒趧、共杯酒、學維吾爾語、唱心曲。這段人生經(jīng)歷給了他豐厚的饋贈。他靠自學,熟練掌握了維吾爾語,認識了祖國的邊疆和各民族生活風俗,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這邊風景》。這部小說在塵封近40年后重修問世,在2013年出版,2015年斬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王蒙把新疆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他感恩地說:“沒有在新疆的這16年,也不會有后來的作家王蒙!
1996年,王蒙應邀去德國小住并參加活動。到柏林當天晚上,他就報了一個德語班。在《這邊風景》哈薩克文的首發(fā)式上,王蒙是用哈薩克語錄的音。在日本的日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對王蒙的歡迎會上,他用日語與人交流。“我愛學習,哪怕學得過不了關,我也愛學習。而且我認為碰到困難的時候,正是學習的良機。學習的機會是很難被剝奪的。”
九十歲的王蒙,依然對科技最新發(fā)展和未知保持著好奇和學習的心態(tài)。《2023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中收入王蒙小說《季老六之夢》,開篇是這樣的:“寫下的標題是《季老六之夢》,把文稿輸給ChatGPT之后,得出來的結論是《藝術人季老六A+狂想曲》,看來AI也聽命于標題黨了,可咋辦呢?”2024年4月19日,在接受封面新聞記者采訪時談到如何看待人工智能,他首先就提到,人工智能寫的小說已經(jīng)得了文學獎,自己的小說被人工智能配的插圖“很不錯”。當天下午,王蒙去浙江省圖書館參加第12屆春風悅讀榜年度頒獎典禮,進場前還去旁邊的浙江文學館逛了逛。王蒙問館里的人工智能機器人:“王蒙最差的一部作品是什么”,機器人回答“無法解答這個問題”,他哈哈大笑……
在浙江大學見到麥家,王蒙說,自己由于視力等健康原因,閱讀能力僅是過去的1/10。但寫作的能力保持得還比較好,是過去的1/3,“寫作上我還沒覺得特別艱難!
王蒙(右)與麥家在浙大(2024年4月18日 攝影 周彬)
縱然現(xiàn)在閱讀能力顯得艱難,但他說自己在來杭州的路上,把麥家的新作《人間信》看完了。他贊嘆麥家寫得好,并說“我這個‘老家伙’要向你學習”。
王蒙保持著與讀者交流的熱情,各類論壇、讀書會、高校講堂,經(jīng)常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并不是好為人師,而是要學習,“我特別愿意和讀者朋友交流,可以不斷更新自己的知識和話語體系!
王蒙說,如果對人生做個總結,他愿意說四個字:堅持學習。
“耄耋小說狂”
上世紀末,王蒙開始寫自傳三部曲(《半生多事》《大塊文章》《九命七羊》),分別出版于1995、1996、1997年。當時他表示,寫完這幾本書,“估計該告老輟筆,游山玩水,花鳥蟲魚,頤養(yǎng)天年了!
20多年過去了,王蒙還在寫,而且不僅寫回憶散文那種小文,還實打實進行一部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又一群日子的涌來”,“生活仍然是浪花起伏”,寫小說的念頭仍然時時沖擊著他。
2005年,在大霧天氣中從天津回北京的王蒙,乘車走了一夜,一夜聽著梅花大鼓,寫小說之弦再次被觸動,寫出中篇小說《秋之霧》。2008年,太原之行讓王蒙回想起當年夫人崔瑞芳曾在這里讀工學院(太原理工大學)的情景,百感交集,寫出短篇小說《太原》。2009 年,又發(fā)表了《懸疑的荒蕪》《岑寂的花園》,2012年發(fā)表《山中有歷日》《小胡子愛情變奏曲》,2014年是《杏語》《悶與狂》,2015 年,《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同期發(fā)表了王蒙的新作《仉仉》《我愿飛上那藍色的月亮》與《奇葩奇葩處處哀》。2016年是小說《女神》。而2019年帶來的是中篇《生死戀》,短篇《地中海幻想曲》與《美麗的帽子》,非虛構中篇《郵事》以及長篇小說的《笑的風》。2021年的作品《猴兒與少年》。2022年,王蒙翻開六十多年前的手稿,在盡量保證稿件原汁原味的基礎上,面對正值青春的自己,他提筆穿插心曲,與從前的自己對話,出版小說《從前的初戀》。2023年帶來小說《霞滿天》……
《初戀》手稿(翻拍自中國國家博物館“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70周年展”)
王蒙這樣形容自己寫作的狀態(tài),“寫起小說來,我的每個細胞都在跳動,我的每根神經(jīng)都在抖擻。”寫《霞滿天》的時候,他生了一場病,但他也還是堅持一個半月把它寫完。
功成名就的王蒙還在寫,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真的熱愛寫作,熱愛生活。王蒙在一本書的自序中道出自己的心曲:“對不起,俺不僅是耄耋肌肉男,更是耄耋小說狂。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生命的甘苦與豐盈的牽掛,用四季的花飾與飄飄搖搖的花瓣落葉編織你們。所有的日子都去吧,我琢磨你們,寫下了你們,漲起了不比四十年前乏弱的晚潮!
值得提醒的是,小說還不是王蒙能量表達的全部形式,他還是一個學者。王蒙還有很大的熱情闡釋傳統(tǒng)經(jīng)典,出版過《老子的幫助》《王蒙說〈論語〉》《莊子的奔騰》《莊子的快活》《莊子的享受》《與莊共舞:人生的自救之道》《天下歸仁》《得民心得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王蒙說孟子》《中國天機》《中華玄機》等著作,他甚至出過一本與睡眠專家合作的談話式作品《睡不著覺?》……
對了,王蒙還是紅學家。在當代作家中,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如此專注研究《紅樓夢》、評點《紅樓夢》、逐回仔細分析《紅樓夢》,不斷有紅學著作出版。他講紅樓的音頻在網(wǎng)絡平臺上被眾多年輕人喜愛,他解讀紅樓的文章進入大學語文教材。
王蒙對經(jīng)典文化的闡釋跟常規(guī)的學院派學者風格不同,他充分發(fā)揮作為作家的優(yōu)勢,解讀角度新穎、靈動,古老的智慧被他講出了新鮮的活力。這跟王蒙的一個理念有關,他強調講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目的不是懷舊:“不是為了傳統(tǒng)而傳統(tǒng),而是為了今天而傳統(tǒng)。傳統(tǒng)文化典籍之重要與力量,在于它們活在我們的人民、鄉(xiāng)土、生活方式與集體無意識之中,傳統(tǒng)文化活在我們的靈魂、我們的習慣、我們的思路、我們的生活中!
4月份,在杭州領獎期間,他在浙江大學與李敬澤、麥家對談文學,泛舟西湖,在浙江文學館與AI對話。一周后他前往中原,在鄭州大學為學生開講《傳統(tǒng)文化的特色與生命力》。參觀河南博物院時,從賈湖遺址出土的8000年前的骨笛看起,到鄭州商城遺址出土的杜嶺方鼎,再到三門峽虢國墓地出土的玉柄鐵劍,唐三彩器物,他都興致盎然,認真了解、欣賞。
王蒙、麥家、李敬澤(從右到左)在浙大交流(2024年4月18日 攝影 張杰)
熱愛文學的本質其實是熱愛生活,熱愛生命。文學評論家、詩人何向陽曾精辟點出這一點,王蒙身上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是同步的,“他不以過來人或已進入經(jīng)典的姿態(tài)自居,而是一直帶著一種好奇的眼光去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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