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王國維的故鄉(xiāng)浙江海寧的《海寧日報》“潮鄉(xiāng)”文藝副刊上,刊出了先生的一位后代鄉(xiāng)人撰寫的《王國維投湖新釋》一文,說是王國維之死是讓羅振玉逼債造成的。自然,“逼債說”在國內外探究王國維死因中已屬“舊說”而非“新釋”,先生的這位鄉(xiāng)人只不過是孤陋寡聞罷了。但接著文中又歷數(shù)羅的“罪狀”,硬是把另一樁公案扯了出來,那就是當時轟動世界考古界的《殷虛書契考釋》一文,說此文乃王國維所作,羅是花錢掠其美。自然,這也是陳年舊事。但值得重視的問題,那就是這樁公案的誘發(fā),是由王國維的幾個弟子提出來的。我們知道,王是國學大師,招弟子必然是高眼選秀,作為王的弟子,他們首先必須要具備比一般學人有更深的基礎學問功底,然后方可去做先生的學生,再去研究大學問。然而,為什么他們在王、羅先后謝世后,會突然又提出這個問題來呢?其實,這才是此類舊事引發(fā)我們新思考的一個關鍵問題。中國有著五千年文明傳承,但就在這傳承中,卻滲透著年復一年地遺留下來的一種文化的負面效應,即“門戶之見”。關于《殷虛書契考釋》究竟是王還是羅的作品之爭,其實正是學術界“門戶之見”的產(chǎn)物。
關于《殷虛書契考釋》究竟為誰所作。除了王氏的傳承弟子,另一位國學權威傅斯年先生竟也說,是羅振玉出資500元向王國維買了此文。好在學術研究畢竟要以科學性邏輯性取勝,這之后,與羅振玉交往數(shù)10年的吳興學者徐森曾說過,“以文字議,羅勝于王也”。這是可信的,因為我們知道《殷虛書契考釋》其實是文字詮釋,此乃羅的擅長,而王是考史的,“很少為詮釋文字而詮釋”,他一生“真正釋字僅十幾個”甲骨文?陳夢家語 。當然,他識的這十幾個字,卻引出了重大發(fā)現(xiàn),特別是對古代禮制的認識,可謂貢獻巨大,這也是事實。但詮釋文字,并非王的強項,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甲骨四堂”之一“彥堂”董作賓,在他的《甲骨學五十年》的歷史性總結中,就否認了羅曾用錢買王文這樁事。接著,陳夢家也認定《殷虛書契考釋》確為羅氏所作,認為王氏在代羅氏抄錄時,對個別文字句子作了小小的改動,內容卻沒有增刪。
20世紀80年代,張舜徽閱讀了羅振玉的“早期寫作”,特別是“讀了《讀碑小箋》、《存拙齋札疏》、《眼學偶得》、《五史校議》、《面城粗舍集文甲乙編》諸書以后,深深感到他的學問根底深厚,業(yè)務的修養(yǎng)在他青年時期已經(jīng)很成熟了。經(jīng)過他的不斷努力,在古文字的研究上作出了成績,所以《殷虛書契考釋》一書能成于他的手,這是極其自然的事,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保ā锻鯂S學術研究論集》?一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之后,崛起于甲骨學領域的大家胡厚宣先生曾專門在《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4年第4期)上寫了《關于<殷虛書契考釋>的寫作問題》一文。胡先生采用比較統(tǒng)計的方法,又找出了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那就是在《殷虛書契待問編》雪堂?即羅振玉 補注本中,羅氏在該書書眉上有多處親筆批注:“系王釋”或“王說”,或單標明一個“王”字,全書計有20處?,凡王國維所校訂補注的,羅氏后來在補注文中增加上去的,每一處均注明是來源于王,這樣嚴謹?shù)膶W術學風,何來掠人之美之嫌?這與當今一些名校的名教授也涉嫌抄襲相比,就更令人敬佩了。然而,專門搞文字考史研究的學者,或者說是承繼王氏之學的高材生們,難道真會對這些資料未聞未見,或者是見而不視、視而不研嗎?這無論從學問上邏輯上恐怕都是講不通的吧,因為廣泛收集資料是學術準備的必要前提。為此,這類“疏漏”唯一能使我們想到的,就是那種中國學術史上遺傳下來的“門戶之見”的痼疾。好象自己的老?導 師在某一領域了不起,就應該樣樣了不起,這也正如某人贊美孔子的: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無有孔子,孔子之后,更無孔子……(何兆武. 重讀康德.《讀書》,2003年第3期)。
證據(jù)是一切疑案解決的最好方法,筆者日前電話采訪了國內研究王國維的權威南京的陳鴻祥先生,并得到證實,《殷虛書契考釋》原稿存在于世并由陳夢家先生發(fā)現(xiàn)而詳讀,得出的結論是:“全是羅氏親筆”。此原稿后由康生鈐印“收藏”,如今已歸還陳夢家遺屬,這正好與羅氏所說為寫此書“發(fā)奮鍵戶四十余日”得到了證實。同時,我們也可從羅氏《撰<殷虛書契考釋>成漫題》詩句“射生疇復貞牢禮,去國依然夢畫衣”詩句中得到感悟。陳鴻祥先生還說,按照現(xiàn)在的觀點,《殷虛書契考釋》應該是羅著王校?注、訂 。由此筆者想到海寧近代的文史大家張宗祥先生,他一生抄校古籍8000余卷,難道這8000余卷如《四庫全書》、明代陶示儀的《說郛》、清代查繼佐的《罪惟錄》、清代談遷的《國榷》等都是張宗祥寫的?
由王國維弟子發(fā)難引發(fā)的這一公案,至少給我們留下兩點啟示:王國維詩詞寫得瀟灑,但并不能掩蓋掉他的性情憂郁,他學問高深,并不能排除他處世洞見中的短視和偏見。且不說他在研究周史時把與姜姒的姓關系誤解了,在論證樓蘭古城時出現(xiàn)大量的疏誤等,就連他蜚聲文壇的“境界說”,他的同鄉(xiāng)學者吳世昌先生就曾專門撰文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敬仰一個人,研究一個人,并非要把他奉上神位。其實,任何一個大學問家,他的學問總是有局限性的,無非是因為大學問家懂得多,我們懂得少。在他所涉獵的我們又一時搞不懂的領域,難免有一些人表現(xiàn)出盲目的崇敬和淺薄的抬高,從而形成心態(tài)上的偏執(zhí)而已。歷史上此類例子亦不少見,如大哲學家馮友蘭在撰寫中國哲學史時,把“知識問題”排斥在哲學之外,有學者認為此舉未尚不可,贊譽此“錯失”是中國特色的。思想家顧準把“斯巴達克同盟”誤作“斯巴達團”,有人還認為是“有益”的,是“非常微妙與精彩的錯誤”等等。這正如曠為榮、曠新年在《把顧準還給顧準》一文中所指出的:“我們不要跪倒在任何人面前。如果顧準思想的結果是使后來人跪倒在他面前,甚至完全放棄自己的思想權利,那么這就是顧準最大的和最徹底的失敗,他的思想也就喪失了任何意義”(見《讀書》,2003年第4期)。
王國維做學問成為大家就在于他“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陳寅恪語),作為他的弟子,或者敬仰他并沿著他的道路繼續(xù)攀登學術之道的后學,就應該在理解他的學問之時又能分析出他的不足,這才是我們努力的方向。萬萬不可以大學問家、大師的桂冠遮障了自己學術探究的雙目,甚至形成意氣用事情感作主的學術偏執(zhí),力圖把一切優(yōu)秀學術成果全部包攬到自己的先師手中。同樣,贊美王國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陳寅恪在對待王氏投湖自盡的問題上,也表現(xiàn)出了此類弊病。他置王氏一生性情憂郁的底線以及一生旅程中經(jīng)濟困境、病魔、失子、戰(zhàn)爭等相關沉重的干擾因素于不顧,一廂情愿地斷然宣稱王氏之自沉是“殉文化”,表面上美化了王的自沉,實際上是以文人惺惺惜惺惺式的偏執(zhí)拔高了自沉的行為本身。而此說,又莫名其妙地令許多后學者對王的自沉,及至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不辯良莠地產(chǎn)生了許多虛幻的崇敬情懷。
歷史是一個復雜詭異的老人,學術研究又是一個揉雜功利與變異之術的多棱場域,當我們在其中求索前行時,也許會從問題的一面轉換到問題的另一面。中國現(xiàn)代王、羅撰寫《殷虛書契考釋》之爭,當使我們多點辯證法,多一點獨立思考,如此,方能使我國的學術園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