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愁予，原名鄭文韜，祖籍河北寧河，1933年生于山東濟南，是鄭成功的第十一代孫。后隨家人去中國臺灣。香港大學講座教授，耶魯大學終身講席、駐校詩人。是當代漢語詩歌界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之一，被稱為“浪子詩人”。1955年4月現(xiàn)代詩社出版《夢土上》，是鄭愁予在中國臺灣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列入“現(xiàn)代詩叢”。一些受歡迎的名篇，像《野店》《小小的島》《如霧起時》《錯誤》《賦別》及著名的《夢土上》，在1955年第一部詩集里就已經(jīng)寫出來了。這一年，他年僅22歲。一首《錯誤》讓國人認識鄭愁予，“不是歸人而是過客”的他一生寫了許多追尋故鄉(xiāng)的詩句。

詩人鄭愁予于北京時間2025年6月13日下午4點因心臟衰竭于美國辭世，享年92歲。

小小的島

鄭愁予

你住的小小的島我正思念

那兒屬于熱帶，屬于青青的國度

淺沙上，老是棲息著五色的魚群

小鳥跳響在枝上，如琴鍵的起落

那兒的山崖都愛凝望，披垂著長藤如發(fā)

那兒的草地都善等待，鋪綴著野花如果盤

那兒浴你的陽光是藍的，海風是綠的

則你的健康是郁郁的，愛情是徐徐的

云的幽默與隱隱的雷笑

林叢的舞樂與冷冷的流歌

你住的那小小的島我難描繪

難繪那兒的午寐有輕輕的地震

如果，我去了，將帶著我的笛杖

那時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作螢火蟲

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

想象愛情的方式

張德明

《小小的島》是鄭愁予的名作，其知名度和影響力可與他的《錯誤》一詩并提。這首詩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非常獨特的情緒寄寓空間——“小小的島”,以此為基地來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與奇幻的想象，將詩人對意中人的濃烈愛戀之情生動傳遞出來。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云:“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薄缎⌒〉膷u》正是“以我觀物”的詩歌精品，那借助想象而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世界，處處都浸染著詩人的主觀情志。在這個妙美的世界里，“小鳥跳響在枝上，如琴鍵的起落”，“山崖都愛凝望”，“草地都善等待”，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和諧，都是那樣的有情有義。還有藍色的月光、綠色的海風、幽默的云朵、隱隱的雷聲等等，也都流溢著可人的情意。詩歌中描繪的諸多自然景觀，都是諧和的、充滿情趣的，“合乎道”的，因而也是與中國古典的詩學理想相一致的。

這首詩的前三節(jié)是想象“我”不在場時,“你”獨居小島的情形，寫出了和諧的人文氛圍和生存環(huán)境。最后一節(jié)則想象“我”進入“你”的世界之后，將可能出現(xiàn)的新的生命狀態(tài)，而這新的生命狀態(tài),仍然是以“和諧相處”為主題的，“牧童”與“小羊”,“螢火蟲”與“為你點盞燈”這是多么愜意的愛情故事啊，令人心向往之。

《小小的島》可稱之為以想象方式來表達愛情的一首佳作，在詩人以想象來構(gòu)建的人間真愛的圖景里，一種惹人心醉的古典情韻在悄然流淌著、漫溢著……

鄭愁予

我凝望流星，想念他乃宇宙的吉普賽

在一個冰冷的圍場，我們是同槽拴過馬的

我在溫暖的地球已有了名姓

而我失去了舊日的旅伴，我很孤獨

我想告訴他，昔日小棧房坑上的銅火盆

我們并手烤過也對酒歌過的——

它就是地球的太陽，一切的熱源

而為什么挨近時冷，遠離時反暖，我也深深

納悶著

男低音的抒情與愁緒

錢文亮

1950年代的鄭愁予，曾被贊譽為“臺灣新詩史上最迷人的男低音�！倍�這首1954年2月發(fā)表于《現(xiàn)代詩》雜志的《鄉(xiāng)音》，就是其早期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代表作之一，足以顯示鄭愁予詩歌所特有的融“仁俠”精神的豪放與婉約心曲的柔美于一體的氣質(zhì)神韻。

不過，與人們所熟知的鄭愁予的那些明顯化用古典詩詞意象的抒情名篇不同，以陳述語句與生活細節(jié)為構(gòu)架的《鄉(xiāng)音》一詩，突出了新的現(xiàn)代人生經(jīng)驗。作為抒情主人公的旅人所抒發(fā)的，也是經(jīng)過現(xiàn)代時空意識更新了的生命感。尤其是結(jié)尾一句，以凝練的悖論式語言，傳神地表達了現(xiàn)代游子對于故鄉(xiāng)復雜而糾結(jié)的心緒，蘊含著飽嘗離亂與漂泊況味的詩人所特有的生命體驗與深沉感喟。

當然，作為其早期詩歌的代表作，《鄉(xiāng)音》的肌質(zhì)也在于將敘事轉(zhuǎn)化為富于象征暗示的畫面的手法。而且，在大跨度的時空轉(zhuǎn)換中，現(xiàn)代詩歌所特有的張力油然而生，強烈的人生滄桑感彌漫其間。另外，此詩雖然篇幅不長，卻有多重的對比組接，“宇宙”與“圍場”的同樣“冰冷”，地上“吉普賽”與天上“流星”的神似，“太陽”與“火盆”的疊合，大與小、遠與近、冷與熱、當下與昔日，恰如七彩絲線，在詩人嫻熟的手藝中經(jīng)緯交織，成就出一幅巧奪天工的詩歌錦緞。而這幅錦緞的底色，正是延伸至全球化時代的不再單純的中國古老鄉(xiāng)愁。

圖片來源于央視《朗讀者》綜藝

邊界酒店

鄭愁予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個夕陽下

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

而他打遠道來，清醒著喝酒

窗外是異國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xiāng)愁

那美麗的鄉(xiāng)愁，伸手可觸及

或者，就飲醉了也好

（他是熱心的納稅人）

或者，將歌聲吐出

便不只是立著像那雛菊

只憑邊界立看

鄉(xiāng)愁情懷的現(xiàn)代書寫

肖 煒

當時間進入現(xiàn)代，世界距離被無限縮近，“鄉(xiāng)愁”這一詩歌中常見的主題變得越發(fā)復雜起來，在今天如何繼續(xù)于詩歌中書寫鄉(xiāng)愁情懷，成為每個詩歌寫作者更切身的問題。

對詩人而言，他們的鄉(xiāng)愁終將落向的，不再是被現(xiàn)代交通緊密聯(lián)系的地理位置，而是被城市化迅速改造的童年回憶、被商品與市場徹底顛覆的生活節(jié)奏，又或者像詩人鄭愁予一般，鄉(xiāng)愁成為各種變遷之余的殘留。對今天仍舊懷有“鄉(xiāng)愁”者，他們更需要面對的是自己“被放逐者”的身份，這種疏離感在鄭愁予身上尤為濃烈，因為他所面對的，隔絕他與故鄉(xiāng)的并非是時空和語言，而是其身份與標簽，“異國”與“故鄉(xiāng)”指向同一地，使得他的詩中所表現(xiàn)的“鄉(xiāng)愁”更為動人——故鄉(xiāng)并非只能留存于回憶中，而在他無法跨越的彼端。而在“異國”與“故鄉(xiāng)”之間，仍有“邊界”，這或許是詩人對自身鄉(xiāng)愁更深沉的表現(xiàn)。

詩中的“邊界”同時蘊含著幾重意思，既代表了一跨而過的地理位置界限，也代表著兩種不同界域間的隔閡，遠與近的強烈對立使得身處其中的詩人獲得情感上的張力，求而不得從來也使人悲苦不堪；劇烈增長的愁緒使詩人的內(nèi)心情感終于處在了難以抑制的邊緣，“邊界”同樣是詩人情感的臨界點，詩人一邊述說面對故鄉(xiāng)時的疏離，感情一邊朝向極限慢慢推進，直至最后被推向峰頂，給每個讀者帶來看似毫無緣由卻又劇烈無比的驚異與震動。

編校：曾子芙；審核：丁鵬；核發(fā)：霍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