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家”到底是褒義詞還是貶義詞?|文史宴

首先我們得弄懂,“紅學”到底是什么,才能討論“紅學家”的問題。
如果按照周汝昌的說法,“紅學”是什么,這個問題非常簡單。紅學主要包括四個方面——
曹學——研究《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生平、家世以及創(chuàng)作過程的一個學術研究領域。
脂學——研究《紅樓夢》批語以及批書人的一個學術研究領域。
版本學——研究《紅樓夢》各抄本、刻本之間的異同、流變關系、收藏序列的一個學術研究領域。
探佚學——研究《紅樓夢》八十回以后,區(qū)別于程高本情節(jié)的“原情節(jié)”或者“原意”的一個學術研究領域。
對于《紅樓夢》的研究,以上四個方面,互相交叉、滲透,構成《紅樓夢學刊》等專門研究平臺的主流學術研究課題,現(xiàn)在依舊如此。
周汝昌曾經說過,如果研究《紅樓夢》的美學性,如果從文學史角度、比較文學角度去研究《紅樓夢》,那可以叫做“紅樓夢研究”,不是“紅學”。
不過時至今日,紅學的范疇肯定比周汝昌提出來的四個方面更寬了,即使不是從純文學性去研究《紅樓夢》,很多新的研究領域也可以納入“紅學”這個范疇,至少在每年的“紅學論壇”上,可以出現(xiàn)這些研究領域。比如翻譯、跨文化研究等等。
在我看來,“紅學”實際上是一種跨學科的大人文模糊研究。約瑟夫·弗蘭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可能是國外最接近“紅學”的一種研究類型了。
所以研究紅學,有時候和《紅樓夢》文本確實沒有什么關系,比如馮其庸是著名紅學家,他為了搞清楚曹家的世系關系,專門研究一塊明代的石碑,研究明代的武官被女真人俘虜后,被給予什么待遇,這個過程中順帶還涉及到滿語的問題。
比如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花不少筆墨去講江寧織造的地址問題,這個和《紅樓夢》也沒有顯而易見的聯(lián)系。這些應該屬于清代歷史研究的領域了。
類似的還有內務府官學制度研究,清代世爵世職研究,清代女性閱讀史研究等等,都可以在某種情況下納入“紅學研究”的范圍里,作為一個切入點。
然而,《紅樓夢》的文本中,有一些讓讀者感興趣的設定,比如說為什么寧榮二公是武將出身,為什么迎春會嫁一個原籍大同的孫紹祖,是什么樣的派勢才能讓賈府占據(jù)繁華大街的大半?
如果我們對曹家的真實歷史有所了解,這些文本中的設定似乎更容易理解了,也更有味道了,在文本之外,似乎還有更深更廣闊的隱藏文本在支撐《紅樓夢》,這些隱藏文本也許是《紅樓夢》顯文本能如此迷人的原因。
再舉一個版本學的例子,以前的《紅樓夢》版本學研究各版本的異同,主要是為了校對,找出最好的文本出來,和我國其他古籍的版本學研究差不多。但是,隨著對版本的深入研究,會發(fā)現(xiàn)兩條線索,一條是書籍傳播的情況,一條是讀者接受的情況。書籍傳播情況又和商業(yè)模式相關,讀者接受情況又和時代風潮有關。
然后,《紅樓夢》在清代、民國就已經出現(xiàn)的各種“周邊”,比如繪畫、酒令、游戲項目、戲劇甚至cosplay都進入了“紅學”研究的領域。這些應該叫做“民俗文化研究”了。
可是《紅樓夢》的讀者在知道了清朝人怎么把《紅樓夢》玩出花活兒以后,可以幫助找一個理解文本的坐標。說白了就是——原來大家都一樣喜歡這東西,大家對某人物的理解都是一樣的。
你找十個紅迷,問他愿不愿意在有機會的時候玩“占花名”,估計有九個都會愿意,玩這個和《紅樓夢》文本有關系嗎?實際上玩完以后,你會更理解當時人物的心情和狀態(tài),至少對這種“讖緯文化”,有了直觀的感受。也許對《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各種類似的“讖語”,其作用和時代背景,都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還有其他考證,服飾考、名物考,照理說不好劃分成“曹學”,但其實曹雪芹家族生活的時代用什么東西、穿什么衣服,這些考證出來,肯定是對于理解《紅樓夢》有幫助的,只是能有多大幫助,就見仁見智了。
現(xiàn)在的“紅學”,還是對純文學研究的方向有些不兼容的,這不是因為研究《紅樓夢》不需要純文學方向,是因為走純文學方向自有其更為主流和廣闊的道路,沒必要往“紅學”這個范疇里套。
比如夏志清,他研究中國古典小說,關于《紅樓夢》的文章沒少寫,可是他的研究就完全可以不納入“紅學”這個范疇,因為其在“中國古典文學”這個范疇里足夠施展了。
余英時就不一樣了,他對《紅樓夢》的研究,除了純文學的,也有和清代歷史交叉的,也有和思想史交叉的,所以余英時就是“紅學家”。他是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同時,他完全可以被稱為“紅學家”,他稀罕不稀罕這個稱呼,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余到晚年一直對“紅學”的最新進展比較關注,黃一農帶著對曹雪芹家世和親友關系的考證去見他,他就很高興地接待了很久。
那換夏志清,他恐怕就不會對黃一農那么耐煩,他忙著讓王德威繼承他的衣缽呢。夏志清也幾乎不和張愛玲討論她對《紅樓夢》的研究。因為張奶奶搞的是版本學和探佚學,是紅學里專業(yè)性很強的領域,夏志清搞再多純文學的《紅樓夢》研究,這個領域他也插不上手。
海外的例子可能有點偏了,我們還是回到國內來。清代治“紅學”的故事我就不重復了,以蔡元培為代表的索隱派,按周汝昌的劃分,是肯定不算“紅學”的;現(xiàn)在的所謂“癸酉本”和其相關解讀,就更不應該算了。諸如其他的認為《紅樓夢》作者另有其人的研究,當然也不應該算。
可是我覺得一門“學”,只要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會有,你不能說烏鴉就不算鳥了,不算這片林子的成員了。因為當初也是無數(shù)并不區(qū)分好壞的生物,共同把這片小樹林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支撐起來并發(fā)展的。比如知乎上有“袁曹學”,似乎是要把袁枚和《紅樓夢》扯上更多的關系,我覺得搞這門學問的人要自稱“紅學家”,也沒問題。
回到這個題目,我可以簡單說一下什么是“紅學家”。紅學家,就是比較專業(yè)地從事《紅樓夢》研究的人;蛘呶覀儞Q一個思路,說一下什么人,不好稱他們?yōu)椤凹t學家”。
沈從文,他其實也寫過關于《紅樓夢》考證的文章,但是他肯定不是“紅學家”。
顧頡剛,他為胡適的新紅學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但沒有人說他是“紅學家”。
劉世德,專注于古典小說研究,對三國、水滸、紅樓夢的版本問題都發(fā)表了不少專注,但一般沒有人說他是“紅學家”。
辛德勇最近也很關注《紅樓夢》,但他一天到晚笑話“紅學家”。
詹頌,研究《紅樓夢》在清代八旗貴族中的接受史,出席了“紅學論壇”并發(fā)表主題講座,但一般不說她是“紅學家”。
蒙曼,搞婦女史的,最近她的紅樓音頻節(jié)目火了,我覺得很不錯,但她不是“紅學家”。
鄧云鄉(xiāng),專業(yè)民俗學研究,但和《紅樓夢》牽扯太深了,關于《紅樓夢》的著作好幾本,他真的不好說,介乎于是與不是之間。
反過來——
夏薇,專業(yè)搞《紅樓夢》版本,在B站更新講紅樓的視頻,她是紅學家。
沈治均,搞《紅樓夢》成書研究,搞版本流傳研究,他是紅學家。
蔣勛和歐麗娟,講《紅樓夢》太火了,火到出圈了,“紅學家”必須是他們的標簽之一。
劉心武,雖然被主流“紅學家”排擠,但是,人家的研究領域個個都和紅學四大領域錨定,還去拜了周汝昌的師門,他憑什么不能是“紅學家”?
所以“紅學家”本來就是一個概念很模糊的詞,其范疇又和其他學科的“家”有交叉,這種專家,很難說是貶義還是褒義。
也許這幾年大家的學問都增長了,對于那些“紅學家”的低級失誤容忍度都低了很多,所以會覺得“紅學家”是貶義詞。也許再過幾年,等新的“紅學”的學術規(guī)范建立起來,大家就能把有本事的學者和侃大山的專家分開了,“紅學家”又變成了褒義詞。
畢竟歷史上就是這樣的,曾經“紅學”只是玩笑話,是異端,是八卦傳說一般的索隱;后來通過研究《紅樓夢》作者與清代歷史的交叉關系,大大拓寬了人們看待、理解《紅樓夢》的視野,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領域是有嚴肅學問可以做的,“紅學家”就成了褒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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