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明清肖像畫的傳移模寫和鑒定

明人繪 《諸葛亮像》(南薰殿本)絹本設(shè)色 192×95.6cm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明清肖像畫的傳移模寫
明清肖像畫一個最重要的特點,就是傳移模寫和陳陳相因。現(xiàn)以諸葛亮像為例來談?wù)勥@種現(xiàn)象。
根據(jù)文獻記載,最早的諸葛亮像是由唐閻立本所繪制,但很遺憾的是,此諸葛亮像只在文獻中有記載,真正傳下來的連摹本也見不到,F(xiàn)在所看到的多數(shù)諸葛亮像,除了一些線描和石刻外,大部分是從明朝開始出現(xiàn)。
中國國家博物館所收藏最早的諸葛亮像,由明朝無名氏所繪,南熏殿所藏,這也是目前所見較早的諸葛亮形象。在這幅畫以后,很多的諸葛亮形象基本以此為藍本傳移模寫。而清殿藏本的另一個版本——諸葛亮的半身像(實際是一個頭像),是在全身像的基礎(chǔ)上摹繪的,連他頭部的朝向都一樣,帽子和作為配飾的衣服也一致。
到了晚明,很多文人參與了肖像畫創(chuàng)作,比如張大風,也叫張風,是張大千非常崇拜的一個畫家(張大千的齋號之所以取名叫“大風堂”,就是源于他對張風的頂禮膜拜)。張風所創(chuàng)作的諸葛亮像是把諸葛亮置于一個木床上面,羽扇綸巾,一幅全身坐姿像,這是文人所創(chuàng)作的諸葛亮形象。
明朝還有一位叫朱有燉的畫家,他創(chuàng)作了《孔明讀書圖》。這幅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及面部、服飾等,跟上文提到的第一件諸葛亮像大同小異。但清朝人畫的《孔明讀書圖》跟朱有燉所繪的《孔明讀書圖》構(gòu)圖不一樣,后面的背景也不一樣,但是人物造型仍是同一個藍本,即中國國家博物館所收藏的諸葛亮像。
我們再看元代書畫家趙孟頫。元明清時期,有很多人畫過他。以清初禹之鼎、晚清俞明以及民國時期石云筆下的趙孟頫形象來看,它們實際上來自同一摹本——禹之鼎所畫。
從諸葛亮和趙孟頫的肖像演變我們不難看出,明清時期的肖像畫大多是傳移模寫,很少有獨創(chuàng)性,多是在前人所繪藍本的基礎(chǔ)上再進行摹繪。當然,也有少數(shù)作品有構(gòu)圖不同,或襯景不同,或人物表情不同,但實際上整個人物的形象、服飾及造型是完全相似的,這是明清肖像畫最重要的一個特點。
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另一幅《趙孟頫像》是由晚清畫家葉衍蘭所繪。如果我們把畫像脖子以上的部分截下來,會發(fā)現(xiàn)它與禹之鼎一路是差不多的,只是葉衍蘭創(chuàng)造性地加了一些服飾,加了便裝,畫了一個全身像。所以說,即便是全身像,也能夠看出它來自同一母本。

明 朱有燉《孔明讀書圖》絹本設(shè)色 134×54.4cm 首都博物館藏
明清肖像畫的模寫與作偽
肖像畫到了清代以后,市場需求非常廣泛。既然它的市場需求廣,就出現(xiàn)了很多的作偽現(xiàn)象。因此,從18世紀末到20世紀初,出現(xiàn)了大量的肖像畫贗品。現(xiàn)在以趙之謙為例,來談一談清代肖像畫的模寫和鑒定。
首先,看一看趙之謙最早的肖像畫母本。最早跟趙之謙畫畫的人是誰?清同治七年(1870),當時的趙之謙只有42歲,他和一個叫楊憩亭的職業(yè)畫家在杭州一見如故,楊憩亭專門為趙之謙畫了一幅肖像,并由趙曉村在旁邊做了一些人物服飾的補景,朱松甫負責裝裱,趙之謙為之題跋:“群毀之,未毀我也,我不報也;或譽之,非譽我也,我不好也。不如畫者,能似我貌也。有知我者,謂我側(cè)耳聽,開口笑也!贝笠馐牵翰还苣阏f我好還是不好,我都無所謂,但是能把我畫出來,像楊憩亭畫得跟我本人很相似,我就非常滿意。趙之謙寫得非常詼諧幽默,同時也說明他是一個毀譽參半的人物。
這幅畫是目前所見趙之謙所有肖像畫中誕生最早的一幅,后來被刻在了一塊石碑上,這塊石碑現(xiàn)藏于西泠印社的碑亭里。而此處趙之謙的石刻像就是我們所見其所有肖像的最原始摹本。
后來出現(xiàn)的一個摹本是由日本書法家西川寧所繪。西川寧,字安叔,號靖闇,出生于東京,是日本非常有名的漢學家、書法理論家。他是明治時代書法家西川春洞的第三子,從小就喜歡中國書法,然后學習數(shù)學,1960年博士畢業(yè)時,他以西域出土的晉代墨跡的書法史研究為題撰寫了博士論文。西川寧臨摹的趙之謙肖像,實際上只是講究形似而已,神態(tài)差得很遠,包括他所畫的趙之謙面部已經(jīng)跟母本有很大不同。
緊接著再看趙之謙肖像的白描摹本,它出現(xiàn)在趙之謙的一個印譜《觀自得齋印集》中。此中的趙之謙像由西泠八家之一的葉銘臨摹,而其臨摹的底本,就是上文所述石刻像的最早版本。葉銘全名葉為銘,字盤新,又字品三,是非常有名的金石學家,西泠印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其最有名的著作是《廣印人傳》,還有《再續(xù)印人小傳》《二金蝶堂印譜》《補遺廣印人傳》《金石家傳略》等。
把葉銘所摹趙之謙像和藍本作比較,會發(fā)現(xiàn)葉銘所臨摹的只是有點形似,但是內(nèi)質(zhì)精神差得很遠,文字也是照著趙之謙的文字進行臨摹?偟膩碚f,兩者有百分之六七十的相似度。
由此衍生出了很多的贗品,其中一幅曾在2009年中國嘉德的一場拍賣會上出現(xiàn)。當然,凡是沒有研究過趙之謙的人,都會把這件作品作為他的肖像畫,但這明顯是一件贗品,而且連字都全部臨摹趙之謙,人物形象更是跟其本人差了很遠,所以這幅作品是衍生出來的一件仿品。此外,還有一些其他胡編亂造的贗品。
據(jù)說,趙之謙有一方印章叫“㧑叔不高興”。他的名字叫做“㧑叔”,為什么有這么一方?這緣于一個典故,趙之謙在做官的時候,其上司跟他索取畫之后,不付任何潤筆費。為此趙之謙非常不高興,所以凡是從他家里拿畫且不付款的人,他就在畫上蓋一方印“㧑叔不高興”。后來,他的上司知曉此事后覺得很不好意思,就讓隨從把銀兩給送過去,趙之謙立馬又換了一幅畫,并蓋上一方印“㧑叔高興”,送給他的上司。
我曾經(jīng)在一場拍賣會上看到過一幅畫,上面就蓋著“㧑叔不高興”的印,這證明上述“㧑叔”高不高興的逸聞確有其事。

清 禹之鼎《趙孟頫像》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再看另外一個跟趙之謙同時代的畫家:吳待秋。吳待秋畫的是趙之謙的另外一種形象,即趙之謙行走的形象。畫中的趙之謙身材比較矮小,大概1.6米,略胖,手拿一本書。畫上有吳待秋的題款:“悲庵先生小像,石門吳徵想象圖之!薄氨窒壬笔勤w之謙的別號。之所以是“想象圖之”,是因為吳待秋并沒有見過趙之謙本人,他畫這幅畫的時候,趙之謙已經(jīng)去世35年。這件作品也是趙之謙肖像中的代表,現(xiàn)藏浙江省博物館。
以吳待秋作品為母本,在2010年上海博古齋的一場拍賣會上出現(xiàn)了一件趙之謙肖像,題為“吳徵繪趙之謙像”,仔細比對,便發(fā)現(xiàn)此像其實是臨摹浙江省博物館的那件藏品,是一幅贗品,但畫上的題款是真的,所謂假畫真題,題款人可能并不懂鑒定,也不知道這件作品最原始的母本在哪里。
當我們對某一件作品非常熟悉以后,由它而衍生出來的很多贗品也就迎刃可鑒。這是在研究晚清時期肖像畫時要特別注意的一點,也是從事美術(shù)研究時要特別留神的。
前不久,我在一本刊物上讀到某篇研究晚清時期肖像畫的文章,發(fā)現(xiàn)里面所引用的證據(jù)及很多肖像畫是贗品。我們在做美術(shù)史研究時要特別注意,在進行圖像選擇時,對圖像的鑒選非常重要。因為當你所研究的對象本身是贗品的時候,研究出來的所有結(jié)論,不管證據(jù)如何充分,資料如何詳實,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都是錯的,所選擇的圖像都是贗品,后面便是無稽之談。
我曾經(jīng)在編《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時,收到某大學一位知名學者的一篇投稿,稿件內(nèi)容是研究米芾的一件書法作品。如果單純來看這篇文章,可以說挑不出什么毛病——無論是他的論據(jù)、論點,還是做學問的方法、學術(shù)規(guī)范,都達到知名學者的水準?纱烁逯旅囊粋錯誤是其引用的圖像是一件公認的米芾的贗品,所以此篇論文的最終結(jié)論只能是貽笑大方了。
在研究明清肖像畫時,還要特別注意到的是,可以把這類一真一假做對比研究。譬如上述“吳徵繪趙之謙像”與真跡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是很典型的雙胞胎作品。但兩件作品的誕生時代不一樣,真跡的時代要早,贗品則在晚清民國時期。
由此可以得出一些結(jié)論,在研究肖像畫時,首先要關(guān)注它的母本,即最原始的藍本。肖像畫在母本之外往往有很多摹本,甚至衍生出很多仿品和贗品。母本的功能在于傳播與留存,仿品、贗品在于謀利。從趙之謙肖像畫的摹本、仿品、贗品可以看出,在肖像畫鼎盛的晚清時期,辨?zhèn)闻c鑒真是研究肖像畫的重要一環(huán)。

清 葉衍蘭《趙孟頫像》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明清肖像畫鑒偽的重點在區(qū)分母本
研究明清時期肖像畫,重中之重的一點是區(qū)分母本,也即區(qū)分最原始的底本。我最近正在研究董其昌肖像。因為畫他的人很多——從同時代的人到明末曾鯨、清末吳俊,還有很多無名氏也畫過他的肖像。當你找到最原始的版本以后,會發(fā)現(xiàn)很多肖像畫可以順藤摸瓜找出來。葉恭綽曾經(jīng)講過,肖像畫的來源有很多種,其中有專門講到取諸家傳神像,暨行樂圖繪或遺集副刊以及流傳攝影。當然,流傳攝影主要是指晚清時期。
以《梁鼎芬肖像畫》為例,這幅作品應(yīng)該來自于攝影或?qū)皩懮。作者沈塘,他可能見過梁鼎芬本人,至少見過梁鼎芬的照片。梁鼎芬的時代已經(jīng)有很多照片,比如李鴻章、曾國藩、慈禧、光緒等都有很多照片留傳下來,所以很多畫家可以對著照片來畫,這就是來自于流傳攝影,確然有據(jù)。
在明清肖像畫中還出現(xiàn)了書畫鑒定家徐邦達所指出的一個現(xiàn)象,即一些肖像畫往往被人改頭換面,或者將無名的畫家改為有名的。明代的很多肖像畫是無款的,有時候市場為了抬高這件作品的身價,就在畫上加個款,比如加上曾鯨或者禹之鼎、顧見龍等有名氣的畫家,這樣就由一件無款作品變成了名家作品。這種畫是明畫、款是偽造的情況要特別注意。
還有一種情況是將畫中無名氏改為大名人。肖像畫中可能是完全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收藏者為了謀利,增加其商業(yè)價值,就在旁邊加題跋說畫中人是歷史上非常有名的某某。所以,無論是改款還是改人,或者挖款補景,這都是明清時期書畫作偽的重要特點,要特別注意。
明清肖像畫的興盛與緣由
如果避開大量由民間畫工所創(chuàng)作的祭祀性肖像畫,具體到明清兩代,可以看出兩個朝代的名人肖像畫風格的不同:明代比較側(cè)重于寫實,是影像式的繪畫風格,基本是一對一,或者說是完全對景寫真的繪畫風格;清代的肖像畫比較側(cè)重于寫意,是文人宴賞、自娛式的繪畫風格。當然,這中間可能也會出現(xiàn)寫實肖像畫中有少量寫意、寫意肖像畫中可能也有少量的寫實。但大體而言,明代肖像基本寫實,而清代肖像基本寫意。
在明清肖像畫中,形似的藝術(shù)理念被發(fā)揮到極致。在實用性的社會功能大行其道的明清肖像畫中,它們側(cè)重的是“以形寫形”,這種寫實重形的創(chuàng)造理念是明清時期絕大多數(shù)職業(yè)畫家的價值取向,也是他們適應(yīng)受眾需求的必然選擇,因此在討論明清肖像畫時,要特別注意到他們的創(chuàng)作理念——“以形寫形”。到了民國,包括1949年以后的肖像畫大多是寫神,以及后來發(fā)展到帶有漫畫性質(zhì)的肖像畫,把人大概的輪廓作以變形夸張,抓住一個人的神韻,跟明清肖像畫有很大的不同。
還有明清以來的肖像畫,尤其是清代中晚期以后有很多肖像畫成為文人高雅殿堂的一部分。美國學者高居翰曾經(jīng)對這一課題專門做過研究,他提到:寫真畫之所以出人意表地在17世紀躍升至嚴肅藝術(shù)的層次,有可能是肇始于兩股動力的匯合:一方面是由于此一時代的關(guān)注所在,越來越注重個性的發(fā)展;另一方面是由于歐洲傳入中國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手法。如曾鯨在繪畫中比起中國以前的繪畫傳統(tǒng),更加重視畫中形象的個別特質(zhì),所以這種論點應(yīng)該說是比較符合17世紀到19世紀中國肖像畫的發(fā)展歷史。
17世紀以來,有很多文人參與創(chuàng)作,或者說是以文人為主體創(chuàng)作的肖像畫,逐步進入到文人畫的行列,如在很多“行樂圖”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文人畫,這也是在探討明清肖像畫的美學內(nèi)涵時要注重的一個因素。

齊白石《沁園夫子五十歲小像》紙本設(shè)色 65.3×37.5cm 遼寧省博物館藏
如果做橫向比較,把肖像畫和當時的山水畫、花鳥畫作一個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到17世紀以后,山水畫和花鳥畫衰落了。它衰落的原因是當時的繪畫由文人化向世俗化逐步轉(zhuǎn)型,后來慢慢地變成了雅俗共賞的繪畫。尤其是以非常典型的“海派”和“京津畫派”“嶺南畫派”繪畫風格為代表。
到19世紀,社會上流傳一個諺語:“金臉銀花卉,要討飯,畫山水!边@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你畫臉(肖像畫)就可以得到金子,如果你畫花卉就可以得到銀子,而畫山水的只能當乞丐了。可見晚清時期山水畫的衰落和肖像畫相對鼎盛。
齊白石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生活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早期的藝術(shù)生存是靠畫肖像畫,當時專門給人畫遺像,這在其自傳里曾有講述。早期齊白石特別喜歡畫山水,主要是學“四王”,書法學何紹基,繪畫還學過何紹基的孫子何維樸等,都是學傳統(tǒng)一路。但他后來發(fā)現(xiàn)山水畫幾乎沒有市場,而畫肖像畫一般都有人訂貨,甚至有人家里急需,比如某家去世了一位長輩,馬上就叫他去對著遺體寫生,畫完后對方立馬付款。在當時的湘潭,齊白石借此賺了一大筆錢,但賺了錢之后被當時的土匪知道,就準備到他們家去搶劫。好在土匪里有齊白石的一個親戚,事先給他通風報信,他便只好逃難到了北京,那是1917年。所以我們在研究齊白石時還經(jīng)常開玩笑說,我們應(yīng)該感謝湘潭的匪患,要沒有他們,可能就沒有今天的齊白石,他就一輩子在當?shù)亟o別人畫這種肖像,過著無憂無慮的優(yōu)裕小日子。齊白石不可能到北京,就沒有后來的衰年變法,自然就沒有現(xiàn)在我們所知道的一個20世紀有名的藝術(shù)大師。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齊白石雖然繼承了晚清時期肖像畫的傳統(tǒng),但跟任伯年的寫意肖像畫不一樣。齊白石是用炭筆,或者用素描的技法來畫人物的面部表情,用傳統(tǒng)的人物畫線條和各種線描來畫人物的服飾,形成一個肖像畫,特別像虛谷的肖像畫。他的肖像畫名作也很多,比如現(xiàn)藏于遼寧省博物館的《沁園夫子五十歲小像》,便是齊白石肖像畫的代表作。從齊白石的肖像畫大致可看出晚清時期肖像畫的生存狀態(tài)和嬗變風格,也可以說是當時肖像畫的縮影。
2020年9月22日,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朱萬章在故宮研究院作題為“明清肖像畫的傳移模寫與鑒定”的講座,此文為錄音整理稿
刊于《藝術(shù)市場》2021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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