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手（二）

 故鄉(xiāng)人物志——曲大力

曲大力的功夫是他爹曲板腰子教的。

別看他爹是個板腰子，腰彎得像張弓，走起路來像在滿地找東西，在當(dāng)年可是一把好手，一套白猿通臂拳打得出神入化，曾經(jīng)一招雙砍山就撂倒了威鎮(zhèn)青島的魯師傅。要不是后來趕兩城集路上一時失手，被人把腰給打殘疾了，還不知道得多牛呢！殘疾了的曲板腰子絕了在武林中揚名立萬的念頭，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兒子身上，苦巴苦熬地要把兒子教成一個身手不凡的練家子。

曲大力也算是有童子功的人，從記事起就跟著他爹站樁，打拳，打下個好底盤。等稍微大了點，就開始苦練鐵砂掌。他爹到處收集凝結(jié)在尿桶上的灰白色薄塊，細(xì)心刮下來，洗凈干燥了備用。這在中醫(yī)上叫人中白，是清熱解毒祛瘀止血的。他爹把陳酒五斤、人中白、白醋各十斤，拌和了煎湯，每次煎三炷香，煎到第四次，改用文火熬煉成濃汁，放到鐵盆里用木棍搗爛成泥，再加上與藥泥相等的細(xì)鐵砂，用口袋布盛好了，放到堅實木凳上，每早晨晚上讓大力拍打，由輕而重，由徐而急，常年苦練。一開始的時候，大力的小手又青又腫，沒過幾天就皮開肉綻了，苦不堪言。外人見了，都說曲板腰子狠心，拿親生兒子不當(dāng)人。曲板腰子對別人的議論和指責(zé)置若罔聞，每天練功的時候依然站在大力旁邊拿著棍子監(jiān)督，只不過按祖?zhèn)髅胤脚淞艘捉顪�給大力洗手，來消腫止痛排解毒氣。曲大力怎么熬過來的，我們外人無從知道，只聽說他經(jīng)年累月地被他爹折磨。當(dāng)大力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身材矮壯但武功驚人的大小伙子了。

那年“十月山”，曲大力天不亮就跟他爹一起趕著馬車去桃林集上賣豆餅。桃林平時陰歷逢五逢十是普通集市，到10月農(nóng)忙結(jié)束了要起一次山會，俗稱“十月山”，屆時三州五縣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都來趕山。農(nóng)家生活單調(diào)，一年里難得有什么業(yè)余文化生活，逢山會就是不買不賣來湊個熱鬧看個新鮮，也算是一場盛事，所以每逢山會，一定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曲大力和他爹趕著馬車好歹從人群里擠到飼料市，早就一個攤挨著一個攤?cè)藵M為患，沒了落腳的地方，只能在靠近騾馬市的河邊沙地上擺攤了。

太陽剛升起來，照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煥發(fā)出一種祥和的光彩。人們也從溫暖的陽光里得到了熱情，做買的做賣的熱鬧起來。曲板腰子是個做買賣的好手，根本用不著兒子招呼生意，拿了幾毛錢讓大力去油條鍋買了斤油條邊吃邊在后面看家事兒，自己哈個腰在前面忙活。大力三口兩口吃完油條，在夾襖上擦擦手，靠在車幫上看熱鬧。邊上的騾馬市漸漸引起了大力的注意，那里的人買賣的時候不說話，弄一只大套袖，雙方把手伸進去掐指頭。盡管雙方指頭的動作外人不知道，但看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里面的斗爭很激烈。曲大力看人家在套袖里鼓鼓搗搗，表情熱烈豐富，一時癡迷了，竟傻呵呵地看了半晌午。

突然，騾馬市上一陣大亂，所有的騾馬都騷動起來，一匹突然起性的騾子發(fā)起瘋來，在騾馬群中狂奔。周圍的人都慌忙來堵截，沒有想到騾子反倒更受驚了，亂跑亂竄起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躲閃不及，被騾子撞倒在地，血流滿面，一些人去搶救老者，更多的人參與到圍堵騾子的隊伍中來。騾子越加發(fā)狂，沖出騾馬市，奔著人更多的飼料市飛馳而來。

騾馬市那邊的騷動，絲毫沒有引起飼料市的注意，大家依然在專注于自己的買賣，危險馬上就到身邊了還渾然不覺。只有曲大力一直在看騾馬市，盡管也有過幾分鐘的發(fā)愣，但馬上就清醒過來。他看到瘋馬已經(jīng)狂奔過來，他那駝背板腰的老爹還背對著騾馬市在整理豆餅，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的情況，對騾馬市的大聲提醒和驚呼似乎一點都沒有聽到。曲大力突然像個皮球一樣彈起來，一蹦就竄到正要踏到他爹后背的騾子前。騾子大吃一驚，身子一側(cè)脖子一歪，露出一個空當(dāng)來。曲大力不容它反應(yīng)，在半空中電光石火地對著騾子耳朵就是一掌，就聽“咕咚”一聲，騾子猛地仰倒在沙地上，激起一陣塵土。周圍的人一下子驚呆了，霎時鴉雀無聲，仿佛時間都靜止了一般。曲大力一掌擊倒騾子，一晃就站穩(wěn)了身形，發(fā)現(xiàn)大家都呆呆地看著自己，一時手足無措，站在那里紅著臉搓手。曲板腰子這才明白怎么回事，一手扯著大力的袖子一手指著自己，漲紅著臉高喊：“我兒子，我兒子�。　比巳豪锉�發(fā)出一陣炸雷般的叫好聲。

從這以后，曲大力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的名人，到哪里都能享受到尊崇和艷羨的目光，鄉(xiāng)建筑公司的胡經(jīng)理還把他那如花似玉的獨生姑娘上桿子嫁給了他�？恐�老丈人的資助，曲大力買了全村第一輛大解放，做起了運輸買賣，小日子過得甭提多美了！少年得志，大力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來。

這天，曲大力去給老丈人工地拉磚。他看了這批磚的質(zhì)量，很不滿意，就罵罵咧咧地說：“你們TM這是磚頭啊？怎么跟豆腐似的？燒的這是什么鳥磚��？把你們燒窯的師傅找來，我問問他，這到底是磚頭啊還是豆腐啊？”裝車的工人認(rèn)識曲大力，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新來的燒窯師傅又瘦又小，50多歲的模樣，他聽說這邊為磚頭質(zhì)量的事情吵起來了，忙趕過來陪著笑臉問：“喲，這是干啥來？千萬別動氣，有話好好說�！鼻�大力回頭乜了燒窯師傅一眼，不屑地說：“你就是燒窯的�。磕憧纯茨銦�的這是什么鳥磚�。寇浀酶�豆腐似的�！睙�窯師傅依然陪著笑臉說：“呵呵，這師傅真會開玩笑，磚頭就是磚頭，怎么還跟豆腐似的啊？”曲大力聽了，也不看燒窯師傅，揮手對著磚垛子劈了一掌，最上面的10幾塊磚應(yīng)聲而碎，再揮手，又是10幾塊磚碎了，連揮幾次，整個磚垛子最上面幾乎沒有一塊磚是完整的了。劈完磚，曲大力拍拍手上的塵土，輕蔑地對燒窯師傅說：“怎么樣？還不像豆腐嗎？”

燒窯師傅臉上仍然笑瞇瞇的，嘴里辯解說：“喲，師傅這樣說不對！什么東西都經(jīng)不住用手砸�。　边呎f邊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的鵝卵石放在身邊的磚垛子上，隨手抽了一塊磚蓋在鵝卵石上，用左手扶住，舉起右手輕飄飄地拍下來，下面的鵝卵石應(yīng)手而碎，上面的磚頭毫發(fā)無損。曲大力驚奇地張大了嘴巴，呆在了那里。燒窯師傅拍拍手，笑瞇瞇地說：“褒貶是買家啊，師傅該拉就拉吧，我燒出來的肯定是好磚，燒磚這行俺都干一輩子了，質(zhì)量準(zhǔn)保錯不了的。”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曲大力回家就學(xué)給他爹聽，他爹聽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半晌，他爹才說：“這是江湖上著名的綿砂掌��！有隔山打牛的能耐呢，打到人身上，表面看一點傷都沒有，其實五臟六腑都就震碎了。虧得你今天沒有和他交手，要是動起手來，你這虧可就吃大了�！毕胂胗终f：“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你爹當(dāng)年就是自負(fù)氣盛不知道深淺，才被高人給教訓(xùn)了，落得個終身殘疾遭人恥笑，兒啊，你可得長個記性了！”大力聽了，默默點頭。

第二天一大早，曲大力專程去磚廠看望燒窯的師傅，準(zhǔn)備誠心誠意地拜師學(xué)藝。到那一打聽，說燒窯的師傅家里有事，昨晚就算賬回家了。再問師傅的家鄉(xiāng)和姓名，大家都叫他老王頭，沒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聽說是河南人，具體家在什么地方誰都說不清楚。曲大力悵然無語，深悔自己有眼無珠，錯過了拜師學(xué)藝的好機會。不過他也慶幸，自己有機緣見到一回世外高人，也算不枉此生了。

從此曲大力變得特別謙和，見誰都笑瞇瞇的，不笑不說話，說起話來聲調(diào)也低了好多。他爹曲板腰子反倒高調(diào)起來，到哪里都要盡量挺直那彎彎的板腰子，逢人都自豪地說：“我兒子，我兒子�。　睋�(jù)和他同齡的老輩人說：那架勢，比起當(dāng)年他剛出師的時候都得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