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詩選|昌耀:經(jīng)典詩選十五首
中國詩歌
2024-03-16 22:21
昌耀,(1936.6.27—2000.3.23),原名王昌耀,湖南省桃源縣人,當代著名詩人,一級作家。1950年參加人民解放軍赴朝鮮參加抗美援朝。曾任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榮譽主席,青海省第六屆政協(xié)委員、第七屆政協(xié)常委,青海省文聯(lián)第三、四屆委員。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代表作有《劃呀,劃呀,父親們!》《慈航》《哈拉庫圖》等,出版詩集《昌耀抒情詩集》《命運之書》《一個挑戰(zhàn)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盤》《昌耀的詩》等,過世后出版有《昌耀詩歌總集》。昌耀在中國新詩史上是一座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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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3月23日,當代著名詩人昌耀先生離我們而去,其在中國新詩史上是一座高峰。值昌耀先生逝世二十一周年之際,『新詩選刊』特整理了昌耀先生的十五首經(jīng)典代表作,與廣大詩友共同表達對先生深深的追思與緬懷!
淘空,以親善的名義,
以自我放縱的幻滅感,而無時不有。
骨脈在洗白、流淌,被吸盡每一神經(jīng)附著 ……
——昌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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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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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的詩人啊
這良宵是屬于你的嗎?
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于你的嗎?
這在山岳、濤聲和午夜鐘樓流動的夜
是屬于你的嗎?這使月光下的花苞
如小天鵝徐徐展翅的夜是屬于你的嗎?
不,今夜沒有月光,沒有花朵,也沒有天鵝,
我的手指染著細雨和青草氣息,
但即使是這樣的雨夜也完全是屬于你的嗎?
是的,全部屬于我。
但不要以為我的愛情已生滿菌斑,
我從空氣攝取養(yǎng)料,經(jīng)由陽光提取鈣質,
我的須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
啊,你自夜中與我對語的朋友
請遞給我十指纖纖的你的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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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義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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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復分辯夢與非夢的界限。
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生死與否自己同樣活著。
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所有的論辯都在捉著一個迷藏。
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語言一經(jīng)說出無異于自設陷阱。
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道德箴言成了嵌銀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你的吶喊闐寂無聲空作姿態(tài)。
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你的擔憂不幸言中萬劫不復。
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苦樂眾生只證明一種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千古人物原在一個平面演示一臺共時的戲劇。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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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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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
遠人的夏季皎潔如木屋涂刷之白漆。
此間春熟卻在雨雪雷電交作的凌晨。
是最后的一場春雪抑或是殘冬的別緒?
時光之馬說快也快說遲也遲說去已去。
感覺平生癡念許多而今猶然無改不勝酸辛。
一年一度聽檐溝水漏如注才又驀然醒覺。
我好似聽到臨窗草長槁木返青美人蕉紅。
夏蟲在金井玉欄啼鳴不止。
又聽作是庭隅一角有位年青仕女向壁演奏圓號,
那銅韻如盤雅正溫暖為我摹寫睿智長者。
氣度恢宏的人生慨嘆,
疲倦的心境頓為靜穆祥和之氳氛沛然充彌,
淚花在眼角打轉卻已不便溢出。
人生迂曲如在一條首尾不見盡頭的長廊競走,
腳下前后都是斑駁血跡,而你是人生第幾批?
遠人的江湖早就無家可歸,
一柄開刃的寶劍獨為他奏響天國的音樂。
如火炭噗嗤入水,那一柄寶劍正當開刃,
便奏響了天國的音樂。
1990.4.2 凌晨雨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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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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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種完美是紫金冠。
我喜悅。如果有神啟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臥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當熱夜以漫長的痙攣觸殺我九歲的生命力
我在昏熱中向壁承飲到的那股沁涼是紫金冠。
當白晝透出花環(huán),當不戰(zhàn)而勝,與劍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我不學而能的人性覺醒是紫金冠。
我無慮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
不可窮盡的高峻或冷寂惟有紫金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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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江之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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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聽荒江之夜一個隱身的人尋求對話的呼喊,
可以感受到一種毛發(fā)流蕩張揚的生命形式
升起在森林上空:一種強制的自我變形。
一種可怖的異己力量。
人們聽到了。很遠。然而洞睜雙眼保持沉默。
于是那彌散的大呼更繼在著一種不失信心的探試。
人們聽到了。很遠;蛘摺m之頗近。
那生命卻是懇切、率真、坦然、主動且纏綿。
但是人們持守沉默一如沉默的大地,
而堅信在情節(jié)莫名的荒江之夜厚墻內的安泰更為可靠。
但那大呼頑勁地繼在著直至渾然不察隱入白晝。
1995.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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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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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站立。
人群:復眼潛生的森林。有所窺伺。有所期待。有所涵蓄。
人群游走。
在方形屋頂,在塔式平臺,在車站出口……每一分割的瞬息他們靜止不動,他們顯示的形象是森林。
在每一連續(xù)的瞬息他們激動,他們搖擺,他們冷靜……
他們五顏六色的服飾望去蓬亂斑駁,
他們顯示的形象是一片黑森林。
從森林到森林
他們凝重的形象是心理穩(wěn)定的素質。
1985.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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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的角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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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雄鹿的顱骨,生有兩株
被精血所滋養(yǎng)的小樹。霧光里
這些挺拔的枝狀體明麗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澤,與獵人相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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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個世紀以后,在我的書架,
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聽到
來自高原腹地的那一聲火槍!
那樣的夕陽傾照著那樣呼喚的荒野,
從高巖,飛動的鹿角,猝然倒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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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悲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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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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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河流
我們沐浴以手指交互撫摸
猶如綠色草原交頸默立的馬群
以唇齒為對方梳整肩領長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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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擔心花朵頹。
在無惑的本真
父與子的肌體同等潤澤,
茉莉花環(huán)在母女一式豐腴的項頸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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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河流我們沐浴以手指交互撫摸。
這語言真摯如詩,失去年齡。
我們交互戴好頭盔。
我們交互穿好蟒紋服。
我們重新上路。
請從腰臀曲直識別我們的性屬。
前面還有好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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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 · 雪 · 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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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鼓著鉛色的風
從冰山的峰頂起飛,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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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灰白的霧靄
飛鷹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橫身探出馬刀,
品嘗了
初雪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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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一支紅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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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濱海女子飛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長者,
臨別將一束火紅的玫瑰贈給這位不幸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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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啊,火紅的一束玫瑰為何端只一十一支,
姑娘說,這象征我對你的敬重原是一心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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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過后長者的病情驟然惡化,
刁滑的死神不給獵物片刻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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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自你走后我就覺出求生無望,
何況死神說只要聽話他就會給我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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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萬挺住,
我臨別不是說囑咐你的一切絕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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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我每存活一分鐘都萬分痛苦,
何況死神說只要聽話他就會給我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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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萬挺住,
你應該明白你在我們眼中的重要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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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我隨時都將可能不告而辭,
何況死神說他待我也不是二意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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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過后一十一支玫瑰全部垂首默立,
一位濱海女子為北漠長者在悄聲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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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3月15日于病榻
此為昌耀的最后一首詩
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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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援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1985.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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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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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憂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里,緊貼著斷崖的裸巖,
他的牦牛悠閑地舔食
雪線下的青草。
而在草灘,
他的一只馬駒正揚起四蹄,
徵開河灣的淺水
向著對岸的母畜奔去,
慌張而又嬌嗔地咴咴……。
那里的太陽是濃重的釉彩。
那里的空氣被冰雪濾過,
混合著刺人感官的奶油、草葉
與酵母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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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就是那個
在街燈下思鄉(xiāng)的牧人,
夢游與我共命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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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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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
我記得生命
有過非常的恐懼——
那一瞬,大海凍結了。
在大海凍結的那一瞬
無數(shù)波涌凝作兀立的山巖,
小船深深沉落于渦流的洼底。
從石化的艙房
眼里石化的大海只剩一片荒涼
夢中的我
曾有非常的恐懼。
其實,我們本來就不必懷疑,
自然界原有無可摧毀的生機。
你瞧那位對著秋日
吹送蒲公英絨羽的
小公主
依然是那么淘氣,
那么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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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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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的微笑。
是劫余后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
寄給那個年代
良知不滅的百姓。
寄給棄絕姓氏的部族。
寄給不留墓冢的屬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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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占有馬背的人,
那些敬畏魚蟲的人.
那些酷愛酒瓶的人。
那些圍著篝火群舞的,
那些卵育了草原、把作牧歌的,
猛獸的征服者,
飛禽的施主,
炊煙的鑒賞家,
大自然寵幸的自由民,
是我追隨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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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神!眾神!
眾神當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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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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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空,以親善的名義,
以自我放縱的幻滅感,而無時不有。
骨脈在洗白、流淌,被吸盡每一神經(jīng)附著:
淘空是擊碎頭殼后的飽食。
處在淘空之中你不辨痛苦或淫樂。
當目擊了精神與事實的荒原才驚悚于淘空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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