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書畫館里,藏著一卷讓無數(shù)書法愛好者駐足的“神仙字”——元代趙孟頫48歲時所書的《前后赤壁賦》。這卷紙本行書,不僅被后世奉為“元代書法第一帖”,更藏著一段跨越八百年的文人共情:當宋朝皇族后裔趙孟頫,提筆抄寫北宋才子蘇軾的傳世名篇時,像是給當年潦倒的蘇軾,寫了一封溫柔的“筆墨回信”。
要懂這卷字的妙,得先懂蘇軾寫《赤壁賦》時的“狼狽”。那是北宋元豐五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從京城高官變成“逐客”,住在臨皋亭的破屋子里,靠在東坡開墾荒地勉強糊口。秋夜泛舟長江,看著“白露橫江,水光接天”,他對著客人嘆“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把人生的失意、漂泊與渺小,都揉進了江風月色里。可即便狼狽,他偏要在文末補一句“物與我皆無盡也”,像給心披了件硬殼,逼著自己從愁緒里鉆出來。
而寫這卷字的趙孟頫,何嘗不是另一種“狼狽”?他是宋太祖趙匡胤的十一世孫,卻生逢宋亡元興,為了生計不得不出仕元朝。朝堂上,他是受元世祖賞識的集賢直學士;私下里,卻總被人戳著脊梁骨說“宋室后裔失節(jié)”。一邊是現(xiàn)實的生計,一邊是故國的尊嚴,他的糾結(jié)像一團亂麻,纏了半輩子;蛟S正是這份“進退兩難”,讓他對著蘇軾的《赤壁賦》格外共情——都是被命運推著走的人,都在困頓里憋著一股不服輸?shù)膭艃骸?/span>
于是,趙孟頫拿起筆,用筆墨給蘇軾“解圍”。他的行書里藏著巧思:既有王羲之的飄逸,落筆如流云過紙;又添了自己的溫潤,筆畫圓轉(zhuǎn)如美玉觸手。寫“清風徐來”時,筆鋒輕提,線條柔得像江面上的風;落到“亂石穿空”,又陡然加重,墨色沉得似江心的石。最絕的是全文47個“之”字,竟沒有一個重樣:有的舒展如飛鳥振翅,撇捺間帶著灑脫;有的緊湊似蛇行草間,轉(zhuǎn)折處藏著內(nèi)斂;還有的斜倚如醉翁扶欄,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豁達。
這哪里是簡單的抄寫?趙孟頫分明是借著蘇軾的文字,說自己的心事。蘇軾寫“哀吾生之須臾”,是發(fā)牢騷;趙孟頫寫這句時,筆鋒卻格外穩(wěn),像是在勸蘇軾,也勸自己:“別急,失意也是人生的一段路!碧K軾寫“羽化而登仙”,是想逃;趙孟頫寫這句時,墨色漸淡,線條卻不斷,像是在說:“不用逃,在筆墨里就能找到自在。”他把蘇軾沒說透的豁達,把自己藏在心底的通透,都揉進了每一筆、每一劃里。
如今站在這卷字前,看墨色濃淡交錯,看筆畫流轉(zhuǎn)自如,像能看見兩個隔了八百年的文人,隔著時空對坐。蘇軾握著酒杯嘆“人生如夢”,趙孟頫提著毛筆笑“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沒有長篇大論,只用一卷字,就把所有狼狽,都化成了達觀。這大概就是書法的魔力——筆墨是橋,能讓兩個靈魂跨越時光,彼此取暖,也讓千百年后的我們,在一撇一捺里,讀懂何為“在困頓里守風骨,于失意中尋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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