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 第13章是From Lu You to Xin Qiji: Poetry and Ci Lyric in the Southern Song (p.251-269),主題就是“從陸游到辛棄疾”。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張教授對辛棄疾(號稼軒居士)的評價很高,認為稼軒詞處于南宋詞的高峰(p.261-269)。Xin Qiji and the Height of Ci Lyrics in the Southern Song這一節(jié),在書中占了8-9頁的篇幅,相當于書中Chu ci or the Songs of Chu 和 Qu Yuan the Man and the Poet 兩節(jié)相加的長度,由此足見辛棄疾在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的分量之重。
在討論辛棄疾的段落中,張教授翻譯了稼軒詞若干首,其中有譯文Our soldiers in the north ……引起了筆者的特別注意。原來,Our soldiers in the north ……相當于辛詞中的“燕兵”(燕兵夜娖銀胡䩮)。
筆者感到好奇:Our soldiers是指辛棄疾稱自己的兵,然而,查看原詞的用語,辛棄疾寫了“燕兵”,所以,問題是:為什么稼軒要稱自己的兵為“燕兵”?奇怪。
“燕兵夜娖銀胡䩮”見于辛棄疾《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卷四)。
辛棄疾另有一首《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張教授的解說,更是令人大惑不解,其中還涉及“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的闡釋原則,又和“諷寓解釋”(allegorical interpretations)息息相關。
一兩首稼軒詞如何闡釋事小,闡釋的基礎問題則事關重大,不容草率對待。
《稼軒詞編年箋注》
辛棄疾《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
《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中的“壯歲”,就是辛棄疾少壯之時。此詞附有小序:“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卷四,頁708。)
辛棄疾年輕時曾經(jīng)參與抗金起義(耿京義軍)!耳p鴣天》這首詞,記錄他回憶起紹興三十一年(1161-1162年)義軍與金兵對峙的場景。
In prime under my banner an army of ten thousand strong,
Crossing the river in surprise attack the calvary charged on.
Our soldiers in the north held their silver quivers at night,
At dawn our golden arrows flew in an immense throng.
Recall the past affair,
And sigh over myself today.
The wind of spring cannot dye my white hair.
I am to exchange my treatises on conquering the enemies
For my neighbor’s book on tree planting and care.(Zhang, p.267)
壯歲旌旗擁萬夫, 錦襜突騎渡江初。
燕兵夜娖銀胡䩮, 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 春風不染白髭須。
卻將萬字平戎策, 換得東家種樹書。
高紅清《燕云十六州》,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
“渡江”,指渡過長江。原來,辛棄疾生于北宋滅亡后的淪陷區(qū)(今山東濟南),當時北方由金朝統(tǒng)治。
辛棄疾自幼心懷抗金復國之志,22歲時(1161年)趁金朝南侵、中原動蕩之際,在家鄉(xiāng)組織起義軍,后率部投奔山東抗金義軍領袖耿京,擔任“掌書記”。
1162年,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殺害,義軍潰散。辛棄疾得知后,率50多名騎兵突襲金營,生擒張安國,并收攏殘部一萬多人,突破金軍防線,南渡長江,歸降南宋朝廷。這一“渡江”行動,是辛棄疾軍事生涯的開端,也成為他抗金報國的象征。
《鷓鴣天》詞中寫辛棄疾回憶“渡江”往事,既是對自己青年時期勇武壯舉的追念,也暗含對南宋朝廷偏安江南、未能重用抗金力量的感慨。
“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等描寫,凸顯了當年義軍的雄壯氣勢,與晚年壯志難酬的境遇形成對比,體現(xiàn)了稼軒的深沉憂憤(“嘆今吾”)。
《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的寫作背景既明,接下來我們探討細節(jié)方面:辛棄疾何以寫“燕兵”?
關于“燕兵”、燕云十六州
“燕兵夜娖銀胡䩮”的“燕兵”,張隆溪教授的翻譯是:Our soldiers in the north.
這里的“燕兵”,有兩種注釋。程郁綴選注《歷代詞選》解釋為“北方抗金義軍”(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年,頁513)。但是,郭勤編著《宋詞三百首釋注》(四川大學出版社)卻解釋為“金兵”(頁344) 。哪一個比較妥當呢?
郭勤編著《宋詞三百首釋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從地域劃分來看,“燕”指的是河北省北部和遼寧省西部,此地自五代十國起便隸屬于少數(shù)民族政權,先為遼,后為金,總之由五代后晉到南宋這時期燕地是契丹、女真政權的大本營。
原來,936年,石敬瑭(后唐河東節(jié)度使)在自立為后晉開國皇帝的過程中,曾向契丹求援。契丹出兵助石。天福三年(938年),石敬瑭按照契丹的要求把燕云十六州割讓給契丹。
北宋宣和年間(1123-1125),北宋曾短暫控制燕云地區(qū)(未完全收復),最終仍被金朝奪回。
北宋歐陽修所撰《新五代史》卷五十二之中“燕兵”多次出現(xiàn),例如:“初,契丹留燕兵千五百人在京師,高祖〔劉知遠〕自太原入,告者言其將反,高祖悉誅于繁臺,其亡者奔于鄴。燕將張璉先以兵二千在鄴,聞燕兵見殺,乃勸重威〔杜重威〕固守。高祖已殺燕兵,悔之……”(《新五代史》雜傳第四十)。
歐陽修《新五代史》,中華書局2015年版。
“契丹留燕兵千五百人在京師”這句說明后漢時“燕兵”在契丹遼人的控制之下。下文還提到“燕將”。
南宋人辛棄疾因襲《新五代史》“燕兵”之稱,是有可能的。歐陽修去世時(1072 年),北宋仍處于中期(距北宋滅亡還有55年)!缎挛宕贰肥潜彼沃畷
如果從稱謂詞的角度來考慮,辛棄疾是山東濟南人,他抗金的活動地區(qū)也在山東,他若描述自己的抗金壯舉,魯?shù)亓x軍不大可能自稱“燕兵”。
如果從詞句對仗的角度來考慮,“胡對漢”比“漢對漢”更為工整,且更能突出金兵、漢人雙方對峙的緊張氣氛。所以,“燕兵”應指“金兵”,而不是“北方抗金義軍”。
關于“燕兵”何所指,近代學者劉逸生說得十分明確:“‘燕兵’自然指金兵。燕本是戰(zhàn)國七雄之一,據(jù)有今河北北部、遼寧西部一帶地方。五代時屬契丹,北宋時屬遼,淪入異族已久。所以決不是指宋兵。由于辛棄疾遠道奔襲,擒了叛徒,給金人以重大打擊,金兵不得不加強探聽,小心戒備!箠沏y胡䩮 ’便是這個意思。 ”(劉逸生《宋詞小札》,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頁244)。
劉逸生《宋詞小札》,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
唐朝邊塞詩已經(jīng)確立“以歷史地域代指現(xiàn)實敵軍”的借代手法,辛詞因之,并無不妥(例如唐代王昌齡《從軍行》有“不破樓蘭終不返”之句,實際上樓蘭在五胡亂華的時期遭受了重創(chuàng),不再是外患,但唐人作詩仍稱外敵為“樓蘭”)。
劉逸生“‘燕兵’自然指金兵”之說,和張隆溪教授的說法,截然相反。
“胡䩮”有無民族屬性?
“燕兵夜娖銀胡䩮”的“䩮”(音 lú)在古漢語中特指盛箭的容器,即 “箭筒”“箭囊”!墩f文解字》未收錄該字,但《廣韻》釋為 “箭室”,《集韻》稱 “盛矢器”。其形制多為皮質或木質圓筒,開口處或有蓋,便于攜帶箭矢。
“胡䩮”之“胡”在此處未知是否源自游牧民族(如契丹、鮮卑等)。游牧民族以騎射為長,箭筒是必備軍器,為適應騎戰(zhàn)需求,設計上更注重便攜性與耐用性,常以皮革制成,外飾金屬或紋樣。
劉逸生指出,胡䩮另有一種用途:夜間可以探測遠處的音響(敵情)。
唐人杜佑《通典》卷一五二《守拒法》說:“令人枕空胡祿臥,有人馬行三十里外,東西南北皆響見于胡祿中。名曰地聽,則先防備。”
《通典》
宋人《武經(jīng)備要前集》卷六說法相同:“猶慮探聽之不遠,故又選耳聰少睡者,令臥地枕空胡鹿――必以野豬皮為之――凡人馬行在三十里外,東西南北皆響聞其中!
劉逸生指出:“胡祿、胡鹿、胡䩮,寫法不同,音義則一!保ò矗阂陨辖赞D引自《宋詞小札》頁244)?磥怼昂弊种茫潜认乱蛔址(wěn)定的。
也許,“胡”字表示“胡人的”。辛棄疾可能是用“胡䩮”來暗示“燕兵”是胡人?這點我們雖未能確定,然而,在古代,中華民族對來自于西方或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物種,多以“胡”字冠名,例如胡笳、胡瓜、胡蘿卜等。
“夜娖銀胡䩮”,表示金兵已經(jīng)有所警惕。然而,辛棄疾僅僅率領著五十多騎人馬,出其不意突入五萬金兵大營,生擒叛徒,并全身而退。這樣的戰(zhàn)果,略有漢朝霍去病以少勝多 (多=匈奴人多)的風范,確實令人緬懷。
辛棄疾率兵來投南宋,但是宋高宗沒有抗金的決心(似乎也擔心起義軍迎回徽、欽二帝),所以,辛棄疾南歸之后,義軍被解散,安置在淮南各州縣的流民中生活;辛棄疾被任命為江陰僉判,當個地方助理小吏。這樣的安排,對抗金義軍的士氣是嚴重的打擊,使他們深感失望。
辛棄疾在各地做了二十多年的文武官吏,進行練兵籌餉的活動,后來他罷官家居江西的上饒、鉛山,也接近二十年。他抗金報國的壯志難酬。
朱麗霞《清代辛稼軒接受史》,齊魯書社2005年版。
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辛棄疾又撰有《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詞,此詞鄧廣銘編在淳熙六年(1179年)。淳熙六年(1179 年)與辛棄疾南歸之時,已相去17載。這一年,辛棄疾調任湖南轉運判官。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是辛棄疾在南方等待多年都無法參與北伐的情況之下寫成的: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
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
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
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
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參看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卷一,頁96。)
元大德三年(1299)鉛山廣信書院刊本《稼軒長短句》(國圖藏)
此詞的上片抒寫惜春、留春、怨春,應是以春事闌珊來反映自己歲月蹉跎。下片借漢武帝時期陳皇后受困喻指自己(主戰(zhàn)派)壯志難申,以楊、趙二妃得寵喻指主和派得勢。
不過,張隆溪教授引《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似乎避談作品的“諷寓”,張教授的解說詞也不涉及南宋“主戰(zhàn)派・主和派”的對立。
張隆溪為《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寫了一段解說詞,談及“envious of her beauty (有人妒忌阿嬌貌美)”,又判定:楊、趙二妃是 jealous ladies。
筆者對張教授的解說起疑。下面兩節(jié),筆者談談“長門事”“玉環(huán)飛燕……”。
“長門事……蛾眉曾有人妒”與“士不遇”傳統(tǒng)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下片首句“長門事”是個典故。傳說漢武帝時受困于長門宮的皇后陳阿嬌一直渴望重獲君主的寵愛,她付出極大的努力(傳說她“千金買相如賦”)。辛棄疾據(jù)傳說衍寫出嫉妒的情敵以造謠和誹謗毀了阿嬌的希望(“準擬佳期又誤”)。
唐宋文人常借阿嬌的遭遇暗諷君臣隔閡(關于“士不遇”,請參看王璟《漢武帝時期士人處境探究——以「士不遇」之作為主的考察》,臺灣五南圖書出版2022年版)!笆坎挥觥敝黝}常見于中國文學史。
王璟《漢武帝時期士人處境探究——以“士不遇”之作為主的考察》
所謂嫉妒的情敵,主要是從“蛾眉曾有人妒”一句釋出。
“蛾眉曾有人妒”化用《離騷》第八十九句:“眾女嫉余之蛾眉兮。”原作這句之下是“謠諑謂余以善淫”,意思是:嫉妒之人散布“謠諑”來陷害本人(“余”)。
這個“余”,原是《離騷》的抒情主體,也是“被妒之人”。如果“余”借到此《摸魚兒》的詮釋之中,“余”既似是阿嬌自稱,又隱指受困的辛棄疾本人。
筆者認為,辛棄疾是以阿嬌受困來自況:辛棄疾等人的主戰(zhàn)之策,在南宋竟無法施展。
中國文學作品中,常見文人借典故抒發(fā)不遇之愁(“士不遇”主題),例如:陶淵明《感士不遇賦并序》說,他(陶淵明)在一個冬天下雨的夜里,讀了董仲舒《士不遇賦》以及司馬遷《悲士不遇賦》,使他不勝感慨。
張隆溪教授說:
According to some legend, A’Jiao or Empress Chen spent a large sum of money to ask the great poet Sima Xiangru to compose the well-known work, “Rhyme-prose on the Long Gate Palace,” but Xin Qiji in this ci lyric says that she was maligned by those who were envious of her beauty, and it was useless even if gold could buy Sima Xiangru’s great work. (p.266)
宋米芾《書離騷經(jīng)》“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臺北故宮藏)
這解釋毫無問題,只是,“those who were envious of her beauty” (見阿嬌之美而生妒) 到底和辛棄疾的處境有什么關系?辛棄疾為什么忽然寫“阿嬌貌美被妒”?
張教授沒有解說。
換言之,這首《摸魚兒》詞寫了A’Jiao or Empress Chen被人妒忌,想表達什么?難道這首《摸魚兒》詞的主題是“不要妒忌別人美貌”?
英語讀者讀了“envious of her beauty ”等解說辭,會明白辛棄疾寫這首《摸魚兒》用意所在?辛棄疾為何忽然抨擊envious of her beauty? 對此,筆者不能無疑。
問題更大的是“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的解釋!熬迸c“余(辛棄疾)”相對,“君”可能指主張和金國和談的士大夫(王夫之認為紹興和議實際上符合絕大多數(shù)南宋士大夫的想法,參看王夫之《宋論》卷十,見岳麓書社《船山全書》第11冊,第217、218頁)。下一節(jié),我們略探這問題。
王夫之《宋論》,中華書局版。
“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指斥玉環(huán)飛燕是jealous ladies (妒婦)?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張隆溪教授解釋:
He warned those envious ones, however, don’t you “dance with glee,” and then he mentioned two other famous beauties, Yang Yuhuan, i.e., Lady Yang Guifei of the Tang dynasty, whose tragic love story was told most famously by Bo Juyi in his poem,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 as discussed in Chapter 8, and Zhao Feiyan (?–1 BCE), Emperor Cheng of Han’s favorite consort and famous for her beauty, her slender figure, and her dance. In this lyric, however, Xin Qiji mentioned these two as jealous ladies who “are now all dust.” So, the theme of envy and its pointlessness become a main point of this ci lyric.
上引一大段話,重點在結尾處(the theme of envy)。
《辛棄疾詞校箋》
為什么要寫“玉環(huán)”“飛燕”?張隆溪教授認為:Xin Qiji mentioned these two as jealous ladies who “are now all dust.” 意思是:辛棄疾提及這兩個妒婦現(xiàn)在都已成塵土。所以,妒忌沒有意義(pointlessness)。
二妃都成塵土,這話自然說得沒錯,但是,辛棄疾寫玉環(huán)、飛燕,是為了指斥二人為 jealous ladies?
這種解釋,是必須商榷的。
也許,張教授堅執(zhí)“蛾眉曾有人妒”的“妒”來解說“玉環(huán)飛燕”?其實,辛棄疾此詞的下片,矛頭不指向“玉環(huán)飛燕”,而是指向“君”:
君莫舞,
君不見,
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
Don’t dance with glee,
Don’t you seeYuhuan and Feiyan are now all dust!
原文中的“君”(即譯文中的you), 到底指什么人?張教授沒有解釋。
筆者個人的看法是:既然辛棄疾說Don’t you see / Yuhuan and Feiyan are now all dust! 那么,理所當然,那you (“君”) 就不是玉環(huán)、飛燕。
因此,下片所針對的,不是“玉環(huán)”“飛燕”,而是那些看著“玉環(huán)”“飛燕”的人。辛棄疾叫“君 / you” 多看看楊、趙二妃的結局。
辛棄疾告訴這些“君 / you”:“玉環(huán)”“飛燕”曾經(jīng)極得圣寵,后來還不是化作塵土?換言之,“君 / you”難道要學二妃嗎?主和派諸君在朝廷專寵得勢的日子,豈是永久的?
趙永春《金宋關系史研究(增訂本)》,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
諷寓解釋 (allegorical interpretation)?
稼軒詞有善用典故之名(參看繆鉞、葉嘉瑩《靈溪詞說・正續(xù)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頁325、頁341)!睹~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下片“長門事”“蛾眉”“玉環(huán)”“飛燕”就涉及四個典故。
綜合上面兩個小節(jié)的分析,筆者整理出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下片的主要意蘊:
1.長門(阿嬌): 辛棄疾自比 (主戰(zhàn)派-在朝中失勢)
2.玉環(huán)、飛燕: 喻辛棄疾之政敵 (主和派-在朝中得寵)
按照張隆溪教授對待文學作品“不輕言諷寓解釋 (allegorical interpretation)”的立場,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似乎有沒有allegorical meaning。
請讀者注意:張教授沒有用“諷喻”來作為 allegory 的對等詞,而是用自鑄的“諷寓”一詞。
張教授用中文寫過《諷寓》一文,最初發(fā)表在《外國文學》2003年第6期(2003年11 月) ,后來收在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主編的《西方文論關鍵詞》一書里,見《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年版,第126—134頁。
趙一凡等編著《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
張隆溪教授對政治化解釋,也沒有好感。于是,《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所寫“長門事”、“玉環(huán)”、“飛燕”,在張教授眼中,都不和南宋政局發(fā)生關系。
問題是,既然不能輕言作品的allegorical meaning,那么,張教授所說的 Yuhuan and Feiyan 是 jealous ladies 的說法從何處而來?辛棄疾這首《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專門寫妒?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沒有片言只語道及“玉環(huán)”、“飛燕”是妒婦!坝癍h(huán)”、“飛燕”的字面意義哪有 jealous?
或曰:下片開端,有“蛾眉曾有人妒”,提及“妒”。但是,阿嬌有人妒,和下文有關系嗎?
一般而言,趙飛燕是美人的代表,例如李白有詩:“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再如,唐代詩人徐凝在他的《漢宮曲》中形容“水色簾前流玉霜,趙家飛燕侍昭陽。掌中舞罷簫聲絕,三十六宮秋夜長 ”。掌中舞是趙飛燕的代表標志。據(jù)說,“身輕如燕”這成語也源自趙飛燕舞姿。
《辛棄疾集編年箋注》
楊玉環(huán),是紅顏薄命的代表人物,白居易《長恨歌》以“梨花一枝春帶雨”寫她的嬌美 ;又寫她“宛轉蛾眉馬前死”,多少對楊玉環(huán)的死寄予同情。(不過,衛(wèi)道之士視趙飛燕、楊玉環(huán)為禍水)。
中國歷史上,實有很著名的妒婦。唐朝房玄齡之妻盧氏寧死不愿丈夫納妾,還有宋朝陳慥(字季常)之妻柳氏以妒悍著稱。這兩人之妒名遠播,可謂妒中佼佼。
既然“Yuhuan and Feiyan 是 jealous ladies 的說法”辛棄疾沒有明寫,那么,憑什么說《摸魚兒》寫玉環(huán)飛燕,就是針對她們的envy ?
遭妒的“蛾眉”是美人,而“玉環(huán)”、“飛燕”也是美人,何以這兩個美人不遭人妒,反而去妒人?辛棄疾的思路這般前后不一嗎?
這首《摸魚兒》詞,是不是辛棄疾寫來反擊朝中有人妒忌自己(辛棄疾)?
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指出:“〔辛稼軒〕中年被劾乃淳熙八年后事”(頁99),而此詞的題下小序注明“淳熙乙亥”(淳熙六年;公元 1179 年)。另參蔡義江、蔡國黃《辛棄疾年譜》,齊魯書社1987年版,頁118。
蔡義江、蔡國黃《辛棄疾年譜》
據(jù)年譜提供的信息,《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這首詞寫在稼軒遇妒被劾事之前。
寫“玉環(huán)飛燕”是寫得寵、得勢
玉環(huán)、飛燕都是寵妃。辛棄疾寫玉環(huán)、飛燕,指二妃專寵一時。讀者諸君可愿考慮筆者的說法:“玉環(huán)、飛燕,喻辛棄疾之政敵 (政敵在朝中得寵、得勢)”?
這些得寵之人與辛棄疾政見相左,辛棄疾提醒他們“君莫舞”,意思是:你們(主和派得到皇帝寵信),卻也不必得意洋洋。
辛棄疾針對的是“君”,而不是玉環(huán)、飛燕。
楊玉環(huán)在歷史記載中并非以“妒”為主要標簽,其形象的核心是美貌、才藝及宮廷悲劇。
白居易《長恨歌》重點描繪愛情悲劇,未提“妒”;杜牧《過華清宮》側重批判唐玄宗大寵楊妃,也沒有將楊貴妃塑造成妒婦。——這兩篇寫楊妃,是極具代表性之作。
辛棄疾在詞中何處將楊玉環(huán)形容為jealous lady? 將楊玉環(huán)形容為jealous lady, 是辛棄疾表達的意思,還是張隆溪教授自己的觀點?
無論如何,南宋皇帝對辛棄疾主戰(zhàn)之策,甚為冷淡。因此,傾向主戰(zhàn)的辛棄疾長時間待在南方當?shù)胤叫」傩±。主和派則長期專寵得勢。
若說,南宋朝廷中有人妒忌辛棄疾,這似乎不無道理,但是,寫此《摸魚兒》時,辛棄疾被調往湖南,他只有“閑愁”,實際上此時辛棄疾被冷待,沒有什么可妒的。
因此,辛棄疾以“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作結!伴e愁最苦”直接道出他被投閑置散,而“閑”是最苦的。
Jack Holland, A Brief History of Misogyny The World's Oldest Prejudice (2018)
張隆溪: “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
在文學闡釋方面,張隆溪教授對于“字面意義”守得甚緊。張教授說:“……我非常反對這種為了某種宗教、倫理、政治之目的而歪曲、誤讀、誤解作品文意的闡釋,所以我在《諷寓解釋》書中特別強調文本本意的重要,認為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語見張隆溪《略論“諷寓”和“比興”》,載《文藝理論研究》2021 年第1期,頁7。) 對“字面意義”以外的“諷寓”,張教授不輕易采信。
《Allegoresis / 諷寓解釋》有副書題:“Reading Canonical Literature East and West (東西方經(jīng)典的閱讀)”,討論的對象是“經(jīng)典的閱讀”。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張教授似乎從(有限的)“經(jīng)典的閱讀”延伸至“一切闡釋”。
Allegoresis Reading Canonical Literature East and West (Cornell UP, 2005)
“一切闡釋都必須……”這樣“規(guī)范主義”(prescriptivism)的立場,在實際操作時,恐怕會遇上重重困難,因為不少人主張:作品貴在有“言外之意”(參看《文心雕龍·隱秀篇》)。
“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難以應付文學作品的“萬端之變”!段男牡颀・知音》指出:“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是片面的(Stephen Owen, 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 Harvard Univ Asia Center, 1992, p.289)。
S. Owen, 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 Harvard Univ Asia Center, 1992.
無論如何,經(jīng)典也好,非經(jīng)典也好,張教授對“諷寓解釋”都是態(tài)度審慎的,因為“諷寓解釋”得出來的另外一層意義往往歸結于宗教、道德或政治的意義,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張教授又認為:政治化的諷寓解釋“對文學、對作家和詩人,對整個文化傳統(tǒng)都有極大的危害!
辛棄疾詞多用典故,而典故有時候很難純粹“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就解釋得通,這里再舉一例:辛棄疾《賀新郎・綠樹聽鵜鴂》(程郁綴選注《歷代詞選》頁512):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程郁綴選注《歷代詞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上引“馬上”三句,用王昭君、陳皇后、衛(wèi)國莊姜三婦人故事。“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 ”指涉漢朝李陵兵敗、“向河梁”指涉李陵送蘇武、“易水”句指涉荊軻故事(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第777頁附錄二引劉永溍的話:“稼軒此詞列舉別恨數(shù)事,打破前人前后二闋成規(guī)……”)。
請注意:《賀新郎・綠樹聽鵜鴂》字面完全沒有提到王昭君、陳皇后、莊姜、李陵、蘇武、荊軻。
單看“琵琶”“長門”“燕燕”“身名裂”“河梁”“易水”的字面,普通讀者難以掌握其中底蘊,而不明白“字面意義”以外的指涉(王昭君、陳皇后、莊姜、李陵、蘇武、荊軻的典故含義),讀此《賀新郎・綠樹聽鵜鴂》詞實是味同嚼蠟。
張隆溪教授所謂“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在實際闡釋之中,怎樣運作?希望張教授以《賀新郎・綠樹聽鵜鴂》為中心,為讀者示范一下。
張教授自己說明“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之論的來歷,他說:“我在《諷寓解釋》書中特別強調文本本意的重要,認為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薄吨S寓解釋》就是Allegoresis: Reading Canonical Literature East and West (Cornell UP,2005)。
《Allegoresis (諷寓解釋)》2005年出版。到了2021年,張教授發(fā)表《略論“諷寓”和“比興”》,時間已過了15-16年。在這十幾年之間,張教授對這問題的看法似乎沒有大變動。
如果看法沒有很大的變動,那么,這“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的基本觀點(立場)自然會影響2022年撰寫的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 。
張教授對《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下片的解說(看法),會不會是迴避“諷寓解釋”而且 “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進行闡釋的結果?
《辛棄疾傳 辛稼軒年譜》
結 論
張隆溪教授主張“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那麼,楊玉環(huán)、趙飛燕是妒婦(jealous ladies)這闡釋是基于《摸魚兒》哪些字眼的字面意義?
另一方面,2006年,張隆溪教授在《諷寓》一文中說到:“如何在字面意義和諷寓意義之間達到合理的平衡,正是闡釋學上一個重要問題。 ”(趙一凡等編著《西方文論關鍵詞》,2006年,頁131)。
要“達到合理的平衡”,分明是承認:“諷寓意義”也有它的地位!爸S寓意義”有力與“字面意義”分庭抗禮。
在實際評論中,我們如果只說“合理的平衡”、“闡釋學上一個重要問題”,將會是無濟于事的,因為這些話語對讀者的實際幫助不大,例如,就本文所舉作品為例,使用“胡䩮”之“燕兵”是宋人義軍還是金兵?玉環(huán)、飛燕是妒婦(jealous ladies)還是特指得寵之人?
安井稔《言外の意味》,研究社昭和53年版。
這類問題,都涉及詮釋的實踐(interpretive practice)。在實際個案的詮釋中,理論和原則沒有多少用武之地。務實的考證、剖析才有可能產出可靠的成果?甲C與紙上談兵,完全是兩回事。
按照張教授的解說(p.265-266),辛棄疾《摸魚兒》寫有人妒忌阿嬌美貌,又寫玉環(huán)飛燕是妒婦(jealous ladies),全篇的主旨是妒和妒之無意義(the theme of envy and its pointlessness. p.266)。這theme of envy是張隆溪教授的釋義,屬于私見。
張教授自然有權堅持個人的見解。這也不妨礙我們發(fā)問:還有哪位中國詞學研究者認同《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的主旨是:(the theme of) envy and its pointlessness?
依張教授之見:稼軒詞《摸魚兒》開頭寫惜春,中間寫“美人遭妒”“妒婦”,結尾寫暮色。我們想問: the theme of envy和惜春、暮景有何必然關系?按張教授這解釋看去,《摸魚兒》就是寫得支離破碎!
《辛棄疾詞新釋輯評》
我們讀者希望張隆溪教授詳細解釋“《摸魚兒》寫妒和妒婦”所為何事。擅用典故的辛稼軒不可能同意“一切闡釋都必須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之論。
有些書評作者認為張隆溪教授的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可以代表“中國人的視角”,因此,筆者有興趣知道“《摸魚兒》寫妒和妒婦”這觀點到底代表哪些中國人的視角。
總之,本文得出的結論是:辛棄疾《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所寫“燕兵”是金國之兵;《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所寫“玉環(huán)飛燕”是隱指南宋朝廷中的得寵得勢之人(有可能喻指主和派得勢)。
上面這兩個論點,與張教授所說(our soldiers、jealous ladies),截然不同,其理據(jù)和相關考證論析已見于上文,謹提供給讀者參考。
《辛棄疾評傳》
附記一: 張教授實踐了“(闡釋)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
筆者這篇小文的焦點,不純粹放在“燕兵”、“玉環(huán)飛燕”的指涉(referents),而是放在“(闡釋)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的可操作性(practicability)和可行性(feasibility)到底有多少——讀辛棄疾詞,能否自限于“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
“燕兵”會不會是指金兵?有可能。宋朝人寫成的史書中,“燕兵”就是指金人控制下的士兵。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下片開頭三字是“長門事”,假如堅持“(闡釋)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那么,見“長門”,可以聯(lián)系《長門賦》,但是字面上完全沒有寫阿嬌買賦。史書《史記》《漢書》也無阿嬌贈司馬相如“黃金百斤”的記載。換言之,“原文字面”并無阿嬌。
盧玉卿關注文學作品的言外之意(2010年)
此外,辛棄疾想說“楊玉環(huán)是妒婦”嗎?詞中的“玉環(huán)”不指“楊玉環(huán)得寵”,反而指向“玉環(huán)”字面所無的“妒”嗎?張教授的“妒婦之論”,是以《摸魚兒》中哪些字眼的字面意義為基礎?
“楊玉環(huán)是妒婦”這說法,有“原文字面”為依據(jù)嗎?答案是沒有。
上面這類問題,都是“(闡釋)以原文字面意義為基礎”必須面對的,也是辯論時無法避開的環(huán)節(jié)。
關于詮釋問題,讀者還可以參看洪濤《1079年,一首詩差點就令蘇東坡送命?——談政治化詮釋、案件之本末和編年(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十七)》。
《紅樓夢與詮釋方法論》
附記二:陸游想做“大詩人”?
辛棄疾和他的前輩陸游都是主張對抗金人入侵的南宋人。辛棄疾《摸魚兒》表達了不能北伐抗金的失落之感,陸游也有不少作品表達此意。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
遠游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
細雨騎驢入劍門。
筆者在洪濤《“戍輪臺”“入劍門”的底蘊——談陸游的“天問”和今人的“摘句批評”(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三十一)》一文中指出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的重點,并非如張教授所說那樣:陸游入劍門之際一心想著做大詩人。
臺灣學者蔡英俊論“意在言外”的用言方式(2001年)
筆者認為,“當大詩人”根本不是陸游入劍門關時的志愿。陸游寧愿在關外從戎抗金。
“此身合是詩人未?”其實是陸游對自己入劍門關后只能“棄武從文”感到失落。陸游是向蒼天詰問:“難道我陸游命中注定只能當詩人?”。
張隆溪教授說:“如何在字面意義和諷寓意義之間達到合理的平衡,正是闡釋學上一個重要問題。 ”(趙一凡等編著《西方文論關鍵詞,頁131)。這是一針見血之言。
過度注重“此身合是詩人未”的字面意義,認定陸游為“當大詩人”而耿耿于懷,恐怕是不得要領的。
《辛棄疾的詩詞人生》
附記三:主戰(zhàn)派・主和派
南宋的主戰(zhàn)派往往有“愛國”之名,其恢復中原的立場也容易得到文學史家的好評。不過,南宋著名的主戰(zhàn)派韓侂胄(1152-1207)卻被評為“奸相”(見《宋史·寧宗本紀》 )。
韓侂胄起用辛棄疾,意欲為自己造勢,但是,辛棄疾指出當時南宋戰(zhàn)備不足,和韓侂胄意見不合。
開禧三年(1207年)韓侂胄伏誅,朝廷暴其罪惡于中外(蔡義江、蔡國黃《辛棄疾年譜》齊魯書社,1987年,頁288)。
對外戰(zhàn)爭不是靠紙上談兵,因此,我們不必單看歷史人物的“主戰(zhàn)・主和”立場便即評定其歷史地位。盲目魯莽的有作為、主動出擊,國家可能反而蒙受巨大的損害。
王水照、熊海英《南宋文學史》,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關于愛國之評和史家的書法,讀者還可以參看:洪濤《古人的仇外、近人的“patriotic”——談文學史家的“書法”和表彰之詞(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二十七)》一文,載騰訊網(wǎng)“古代小說研究”2024年10月15日。此文指出:陳與義、李綱、陸游、范成大、張元干等南宋人都仇視金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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