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詩在,長安就一直在
武德元年(公元618),唐高祖李淵在長安城的太極殿登基即位,一個綿延近三百年的強盛帝國就此登上歷史舞臺。
與此同時,已經(jīng)傳承一千余年的文學體裁——詩歌,也走到了文藝之林的C位。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唐朝則是一個詩的朝代,唐詩,自然是中國詩的頂峰。2200多位詩人用近五萬首詩歌,共同托起了大唐帝國。歷朝歷代的人都寫詩,歷朝歷代也都有好詩,但沒有哪一個朝代能像唐朝這樣擁有這么多偉大的詩人和經(jīng)典的詩篇。詩人們把大唐的包容、開放與自信灌注在他們的筆鋒之下,隨著這些詩篇一起傳給了千年之后的我們。

“‘詩道終南 心意長安’西安市打造唐詩之都”新聞發(fā)布會現(xiàn)場
(圖:中國日報網(wǎng))
2025年9月5日,西安市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舉行“‘詩道終南 心意長安’西安市打造唐詩之都”新聞發(fā)布會,正式發(fā)布了《西安市打造唐詩文化品牌實施方案》,并對其進行了詳細解讀;9月14日晚,2025“詩意·秦嶺”主題文化活動在翠華山腳下上演。打造“唐詩之都”的計劃,在西安正式啟動。
“一座長安城,半部《全唐詩》。”作為唐朝國都的長安,是孕育了這些傳誦千古華美篇章的搖籃。而千年后的西安所做的,正是把這份祖國文化寶庫中最璀璨的瑰寶接過來、傳下去。
唐高祖李淵在長安城坐上皇帝寶座,正式宣告唐王朝的誕生時,天下仍不太平,還有無數(shù)股不安分的割據(jù)勢力分散在大唐帝國版圖的各處蠢蠢欲動,他們的存在對這個立足未穩(wěn)的新王朝是極大的隱患。
這一年的十一月,瓦崗軍首領(lǐng)、隋末群雄之一的李密被王世充擊敗,走投無路之下,向唐朝投誠,他原先在黎陽(今河南浚縣一帶)的領(lǐng)土被舊部徐世勣接手。不久,曾經(jīng)的瓦崗軍“智囊”魏徵主動請纓,前去招降老戰(zhàn)友,從長安出發(fā)之前,他寫下了《述懷》詩:
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
縱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
杖策謁天子,驅(qū)馬出關(guān)門。
請纓系南越,憑軾下東藩。
郁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
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
既傷千里目,還驚九逝魂。
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魏徵出身貧寒,年輕時長期在社會的最底層求生存,為了生計甚至還當過道士。但人窮志不短,魏徵自幼就有著縱橫沙場、建功立業(yè)的遠大志向,“投筆從戎”的東漢名將班超,就是他所崇奉的偶像。這也是他后來在隋朝末年天下大亂時選擇加入瓦崗軍的原因之一。

魏徵(圖:網(wǎng)絡(luò))
魏徵在瓦崗軍期間,曾一度與唐朝為敵。但在歸順唐朝后,李淵卻不計前嫌,對他以禮相待,任用他為秘書丞,并委以安撫、招降瓦崗舊部的重任,這讓魏徵極為感動,“深懷國士恩”,決心“不憚艱險”報答李淵的知遇之恩。他在寫給徐世勣的勸降信中寫“生于擾攘之時,感知己之恩!币砸恢Z千金、重情重義的季布、侯贏為榜樣,勸說徐世勣一起歸順唐朝,建功立業(yè)。后來,徐世勣納土歸降,成為唐朝的得力干將,屢立戰(zhàn)功,后被賜“國姓”李,封英國公,位極人臣。
魏徵在史書上以政治家和史學家的身份名世,在詩人的行列里不大排得上號。他的這首《述懷》立意不高,缺乏錘煉,論詩藝也是平平,但自古至今所有唐詩選本幾乎都有它的一席之地。原因無他:這是“大唐開國第一詩”。
魏徵在長安城下的一曲高歌,成了有唐一代詩壇繁花似錦的前奏。唐朝、唐詩與長安,從此綁定在一起,成為傳統(tǒng)文化中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
皇帝喜好文學,是詩歌在唐朝空前繁榮的一個重要前提。
封建時代,最高統(tǒng)治者的“口味”,往往會直接影響到整個社會的風氣。在焚書坑儒的秦始皇和罷黜百家的漢武帝統(tǒng)治的年代,是不可能出現(xiàn)什么大詩人的。而在唐朝,歷任皇帝對歌詠的濃厚興趣,催生了詩這一文學體裁的飛速發(fā)展和不斷興旺。

唐太宗(圖:網(wǎng)絡(luò))
唐朝皇帝幾乎人人都能寫幾句詩,水平最高的是唐太宗李世民。明朝學者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評價唐太宗的詩“藻瞻精華,最是杰作”,這里面可能固然有一代明君的身份加成,但只要讀過就知道,論作詩,唐太宗是有兩把刷子的。 翻開《全唐詩》,第一卷第一頁第一首就是唐太宗的《帝京篇》——看標題就知道,這首詩的主角,就是京城長安。
《帝京篇》是一系列組詩,共有十首,其中最有名的是第一首:
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
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余。
連甍遙接漢,飛觀迥凌虛。
云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
短短四十字,一座雄偉壯麗、氣勢恢宏的唐都長安,躍然紙上,令人神往。
據(jù)考證,當時的長安城面積達84平方公里,相當于明清北京城的1.4倍,不僅是當時全國第一大城市,其規(guī)模之大、經(jīng)濟之繁榮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堪稱名副其實的“宇宙中心”。
唐長安城布局嚴謹,結(jié)構(gòu)對稱,排列整齊。城內(nèi)南北11條大街、東西14條大街,把居民住宅區(qū)劃分成了整整齊齊的“108坊”。而縱貫?zāi)媳钡闹烊复蠼謱掃_150米左右,可容納最多8輛馬車并駕齊驅(qū),“交通擁堵”在唐長安城是不存在的。城中店鋪林立,商賈云集,還建立了“東市”和“西市”這兩個著名的商業(yè)中心,“買東西”的說法即來源于此。

唐長安城平面圖(圖:網(wǎng)絡(luò))
借著歌頌大唐帝都的壯觀景色和萬千氣象的同時,順帶曬一曬自家的“超級豪宅”。唐太宗若活在當世,當為“凡爾賽體”的代言人。
唐朝立國初年,像魏徵、李世民那樣剛健硬朗的作品是少數(shù),詩壇仍然被六朝旖旎的輕歌曼舞所籠罩。文學史上把初唐前五十年左右的詩風定性為“魏晉六朝的余響”,只有當“初唐四杰”王勃、楊炯、盧照鄰與駱賓王登上文壇,才終于出現(xiàn)了正宗的“唐詩”。
“初唐四杰”是噌吰鏗鏘的唐詩的起點,而位列“四杰”之首的王勃,則是初唐詩壇毫無爭議的首席大V。
提起王勃,多數(shù)人的第一反應(yīng)都是他那篇洋洋灑灑的《滕王閣序》以及那句驚艷千百年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卻往往忽略了在后面還有一首《滕王閣詩》。王勃的本色,是一個天才的詩人。

王勃雕像(圖:網(wǎng)絡(luò))
翻看王勃生平的前半段,你會覺得他簡直是大男主爽文的主角: 6歲能詩;9歲出書;12歲被長安名士曹元收為弟子,學了不到一年就青出于藍;14歲上書宰相自薦;16歲入朝為官,任朝散郎,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官員,更得到唐高宗的點名表揚。
旁人幾十年甚至一輩子才能企及的高度,王勃十幾年就做到了。然而小小少年也有煩惱,王勃祖籍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年紀輕輕就背井離鄉(xiāng),孤身一人去了千里之外的長安上班,家人親戚都不在身邊,平時能接觸到的,只有幾個朋友。
某日,一位姓杜的少府(縣尉)即將離開長安,前往四川履新。王勃寫下了著名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送別: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大家同樣都是遠離家鄉(xiāng)的“宦游人”,在長安相遇并結(jié)為知交,何其之幸!雖然離別總是令人感傷,但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友誼地久天長,縱隔萬水千山,又有何懼?名為送行,卻絲毫沒有“兒女共沾巾”的哭哭啼啼,只有奮發(fā)向上的豪邁奔放、樂觀豁達。
時至今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已成為朋友分別時彼此勸慰的“標配”,王勃與杜少府之間的那一份情誼,也和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一樣,永遠被大家銘記至今。
唐高宗永淳二年(公元683),年輕的四川小伙陳子昂踏入了長安的城門,天縱奇才的他不久便高中進士,也成了一位光榮的的大唐帝國公務(wù)員。
意氣風發(fā)、雄心勃勃的陳子昂在長安漂泊奔走,他寫了不少詩,卻沒人欣賞和關(guān)注。
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陳子昂是個典型的“有志青年”,有著滿腔的熱血,一直渴望為國效力,但是他必須要找到一個契機,來幫助自己成名。于是,他自導自演了一出戲:先去東市花天價買了一把破琴,然后向現(xiàn)場的吃瓜群眾廣發(fā)請?zhí)f自己是獨立的音樂人,明天在長安最大的酒樓開個唱,邀請大家都來捧場。
次日,面對滿座高朋,陳子昂直接把琴往地上一摔,亮明自己的本意:我對彈琴什么的沒興趣,我真正擅長的是寫詩,今天在座各位都來做個見證,看看我陳某人有沒有才!隨后,便取出預先準備好的詩稿,分發(fā)給在場諸人。

陳子昂買琴(圖:網(wǎng)絡(luò))
大家一看,還真沒吹牛,確實寫得好。于是陳子昂“一日之內(nèi),聲華溢都”。時任西安文旅局局長(京兆司功)的文學評論家王適讀到他的詩文后,贊嘆不已,稱:“此子將來必為天下文宗”!
經(jīng)此一場行為藝術(shù),陳子昂達到了他的目的,卻也沒達到他的目的。
說他達到了目的,是因為他確實出名了;說他沒達到目的,是因為他的詩只為他贏得了在文壇上的地位,但沒能給他政壇上的地位,而陳子昂真正想要的是后者。
長安城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背后,藏著洶涌的暗流。欲之者眾而可欲者寡,則必起爭競,爭競起則是非萌,是非萌則陰謀作,陰謀作則詭計生,奔競之徒猶魚之入水,政壇里沒有陳子昂這樣特立獨行者的位置。
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公元696),契丹進犯大唐,陳子昂以參謀身份入武攸宜幕府,隨軍出征。武攸宜是個典型的官二代,吃喝玩樂一流,業(yè)務(wù)水準末流,被契丹軍打得找不著北,陳子昂直言進諫,反而被他降了職。
報國宏愿化為泡影,陳子昂登上薊北的幽州臺,慷慨悲歌,寫下了那首膾炙人口的《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十五年前,陳子昂抱著為國為民的雄心壯志來到長安,然而他的耿直與傲骨,注定與那個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朝堂格格不入,十余年的京官生涯中,排擠、構(gòu)陷和打擊始終如影隨形。
不久,陳子昂在38歲的壯年就心灰意冷,辭職歸鄉(xiāng),郁郁以終。
他的人生是黯淡的,卻為群星璀璨的盛唐詩壇點亮了第一縷微光。
開元十六年(公元728),已屆不惑之年的孟浩然仍然沒能考中進士。
提到孟浩然,文學史給他貼上的標簽是“山水田園詩人”,還有的會在前面加上一長串很亮眼的定語“繼陶淵明之后又一位杰出的山水田園詩人”。然而孟浩然若地下有知,恐怕不會以這一稱謂為榮,他和陶淵明其實是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后者是“不為五斗米折腰”,主動辭官歸隱田園,而孟浩然終其一生都在為出仕而四處奔走,“我想當官”四個字,幾乎寫滿了他詩文的字里行間。
年輕時的孟浩然,也是個“不媚俗世”的“清流”,二十出頭就提前“退休”,在湖北襄陽的鹿門山過著隱士生活。后來又游歷長江流域,這段時間內(nèi)不斷傳來的老朋友們進士及第的消息,讓他對“入世”產(chǎn)生了興趣,并在開元十五年(公元727)第一次走入了長安,踏上了科舉考場。
次年放榜,孟浩然名落孫山。此時的他,已經(jīng)在長安文化圈中小有名氣,與李白、王維、張九齡等人都有交游,落榜對其的打擊自然相當之大,他想去終南山隱居,但終究感到心有不甘,想直接向皇帝上書,又沒有那個勇氣,他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內(nèi)耗之中。

終南山(圖:網(wǎng)絡(luò))
好哥們王維看出了他的苦悶,便邀他去家里喝酒,屁股還沒坐熱,就有人來報:皇上駕到。
孟浩然避之不及,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同王維一起出門迎接,唐玄宗見了孟浩然,對他頗有興趣,說:既然是王右丞的朋友,一定也會作詩,有什么好詩給我欣賞欣賞嗎?
孟浩然突然感覺到:這很有可能就是他命運的一個十字路口。于是他心一橫,念出了一首滿腹委屈的《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然而孟浩然賭輸了,這首詩并沒有為他贏得唐玄宗的賞識,后者反而很不高興:明明是你自己沒考中,卻說什么我嫌棄你。機會都給你了,你自己不中用反而在這怨天尤人,真是豈有此理!
孟浩然終究一生不得志,他的詩篇里從此只剩下了花紅柳綠和鶯歌燕語。大唐政壇少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員,大唐詩壇卻多了一個才華橫溢的田園詩人。以一個人的不幸遭遇換取詩壇的一片春光明媚,似乎挺劃算。
天寶元年(公元742),秘書監(jiān)賀知章在酒樓請朋友喝酒,偶然遇到了一個怪人。
坐在鄰座的這個人,自斟自飲,放蕩不羈,嘴里念念有詞,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態(tài)。但賀知章作為詩人,敏銳地從這個人口中吐出的詩句中嗅出了噴薄而出的驚世才華,于是把他請了過來,客客氣氣地詢問他的姓名,剛才念的是誰的詩。
那人說:他姓李名白,念的都是自己的作品,隨后拿出《行路難》《蜀道難》《將進酒》等一疊詩稿,請賀知章過目。

賀知章遇李白(圖:網(wǎng)絡(luò))
賀知章只讀了幾句,便徹底被李白的才氣所折服,直呼他是天上下來的“謫仙人”,當即便決定把李白引薦給唐玄宗,還幫他付了酒錢。買單的時候發(fā)現(xiàn)錢不夠,賀知章便毫不猶豫解下系在腰間的金龜?shù)仲~。
李白見了唐玄宗,被任命為翰林待詔,極受寵幸。唐玄宗每逢酒宴歌舞、出巡游樂,隨行人員中,總少不了李白的身影。
一日,唐玄宗攜楊貴妃在興慶宮的沉香亭賞花,伶人們準備表演歌舞以助興,唐玄宗召李白入宮,要他創(chuàng)作幾首新歌詞,李白大筆一揮,寫下了著名的《清平調(diào)》: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人面花光,在詩中融為一體,渾然天成。只有楊貴妃這樣的絕世美人,才當?shù)闷疬@樣的贊美;也只有李白這樣的絕世才人,才寫得出這樣的詩句。
唐玄宗自然是龍顏大悅,但李白卻很郁悶,因為長安的生活離他“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的抱負實在是太遙遠了。
唐玄宗愛才,但李白這樣牢騷滿腹的才人卻不是他的菜,雖然他的詩寫得很好,可是治國理政并不需要詩。李白作為那個時代的頂流紅人,足跡遍天下,走到哪兒都有朋友,只有官場是個例外,他在長安不僅沒交到什么朋友,反而得罪了不少人。
天寶三年(公元744)暮春,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拿著一筆“解約金”黯然離開了長安。此后,他遍歷五湖四海,縱情詩酒,雖然命途多舛、懷才不遇、布衣終老,卻活出了無數(shù)人都羨慕的人生。
李白幾乎是唐詩的代名詞,如他這樣自信張揚、灑脫不羈的狂者、名士,只有在盛唐的長安城才可能出現(xiàn)。李白的真正偉大之處,不在于他寫下了那么多傳誦千古的詩篇,而在于他烙印在骨子里的那種樂觀豪邁的精神,哪怕這世間再污濁黑暗,也能永遠以積極奮發(fā)的姿態(tài)去面對。
這也正是盛唐長安給人留下的印記。千百年間,它激勵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拼搏向上,笑對人生。
盛唐大詩人很少有高官,李白、孟浩然都是布衣終身,杜甫、王昌齡只當過芝麻官,高適、岑參則是直到晚年才開始官運亨通,惟一的例外是王維。
王維不僅一直在做官,而且一直做的是京官,然而相比李太白“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凈胡沙”的豪邁吶喊、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殷切期望,王維的詩中卻是一派山明水秀、鳥語花香,沒有一絲“俗世”的氣息。如果只看王維寫的詩,你會以為他是一個深居山林的隱士,而非身居高位的大官。

王維(圖:網(wǎng)絡(luò))
王維一直向往陶淵明的生活,但他沒有陶淵明潛心歸隱的條件。由于父親早故,長兄如父的他必須挑起供養(yǎng)全家的重擔,于是他按部就班地參加科舉、考中進士、入仕當官......但是他身在魏闕而心在山林,在長安三十余年的京官生涯,他過的是一種可以稱之為“吏隱”的生活,他人生的主旋律永遠是詩和遠方的田野,上班只是為了眼前茍且,不得已而為之。
40歲那年,王維在長安郊外的終南山中給自己修建了一座別墅,稱為“輞川山莊”,這里成了他后半輩子的生活居所以及心靈寄托的所在。
著名的《山居秋暝》一詩,就是在輞川寫下的: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是獨屬于王維的浪漫,只有空山新雨、明月清泉才能讓他自由地呼吸,盡情揮灑才華、釋放靈魂。雖然他迫于生計和時局不得不入世,但是在輞川山莊,他可以暫時找到出世的感覺。

王維《輞川圖》(圖:網(wǎng)絡(luò))
李白一生交游廣闊,和同時代的許多詩人如杜甫、孟浩然、王昌齡、賀知章、高適等都有交情,惟獨與王維是個例外,兩人雖同年出生,并世達六十年之久,卻沒有任何交集。據(jù)后世學者考證,二人不僅互不相識,甚至可能根本沒見過面。究其原因,或許是因為王維的個性,他沒有李白豪邁樂觀的豁達,也沒有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他終其一生都在逃避現(xiàn)實,沉浸在自己的那一方山水田園之中,不愿與塵世有太多羈絆,卻又不敢全身心地投入山林,只能“大隱隱于朝”。如此消極避世的處事態(tài)度,自然難以與其他人合拍。
或許這樣的性格并不討喜,但不可否認,他為無數(shù)后世人提供了一種平靜溫和的生活模式:內(nèi)卷激烈之時,躺平也不失是一種選擇,何必給自己增加精神內(nèi)耗呢?
詩人余光中評價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那么李白之外的另外半個盛唐又是誰?答案是:杜甫。
杜甫和李白、王維一樣,都是先后親歷過“開元盛世”和“安史之亂”的大唐帝國由巔峰滑落低谷的見證者。但與前兩者一個“仙”一個“佛”不同,杜甫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他的筆觸始終落在現(xiàn)實處,把他自壯年至暮年的全部詩歌連起來讀,就是一部長安城的興衰史。
作為李白的大粉頭,杜甫在創(chuàng)作上卻與他終身追隨關(guān)切的偶像不同,李白想的是“欲上青天攬明月”“忽復乘舟夢日邊”,大氣磅礴卻難免讓人覺得有些不切實際。杜甫寫的則都是他眼中所見的事,所以他筆下的長安,既有“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輝煌,也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凄愴。

杜甫(圖:網(wǎng)絡(luò))
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安史之亂的爆發(fā),是唐朝國運的轉(zhuǎn)折點,時代的洪流中,李白避世,王維附逆,一直掙扎在社會底層、顛沛流離的杜甫承擔起了“以詩記史”的重任,忠實地記錄下了大唐長安輝煌壯麗的另一面——破敗凋敝。
唐肅宗至德元載(公元756)六月,長安淪于叛軍之手,安史叛軍在長安城中大肆燒殺擄掠,縱火焚城,長安城幾乎被夷為平地。八月,杜甫冒險北上靈武謁見新登基的唐肅宗,卻在途中被叛軍俘虜,次年三月又被押送回到長安,觸景傷情的他寫下了《春望》詩: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這正是杜甫的過人之處:他反對戰(zhàn)爭,但從不聲嘶力竭地喊口號或甩手榴彈,他只需要把一座曾富麗堂皇的都城經(jīng)受戰(zhàn)亂荼毒后的凄涼慘景如實地描摹出來,就能激起無數(shù)人的激憤之心,不自覺地加入到譴責戰(zhàn)爭、抵抗叛軍的行列中來。
杜甫的詩歌,是盛唐長安的另一半記憶。他一生飄零四方、憤世嫉俗,坎坷的經(jīng)歷卻成就了千秋不朽的詩業(yè),這是他個人的不幸、社會的不幸,卻是詩壇的幸事。
唐德宗貞元三年(公元787),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帶著他的詩稿來到了長安,敲響了老詩人顧況的家門。
顧況請少年進屋坐下,接過他遞上的詩稿,看見署名是“白居易”三字,笑著跟他開玩笑說:“長安的物價很貴,想要‘白居’可不‘易’!”
然后翻開詩稿,第一首便是《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讀完此詩,顧況嘆為觀止,說:“能寫出這樣的好詩,這天下還有什么地方是去不了的!”

白居易(圖:網(wǎng)絡(luò))
白居易于杜甫逝世兩年后出生,似乎是在冥冥之中,他接過了杜甫傳下的大旗,成為又一位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貞元十八年(公元802),他被任命為秘書省校書郎,開始了四十余年的宦海生涯。
年輕氣盛的白居易有著極大的抱負,他與好友元稹共同發(fā)起了“新樂府運動”,喊出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口號,其詩文立足于針砭時弊、批判天下不公之事,用詩歌來記錄現(xiàn)實、諷喻時事,他的詩是那個年代最為響亮的聲音。
然而舉世皆濁,白居易注定是孤獨的,他的吶喊驚動了腐敗的當權(quán)者,被趕出長安,貶去江州(今江西九江)做了地方官,沉重的打擊和失意讓他的銳氣漸漸被磨平,詩風也漸漸脫離現(xiàn)實,向著避世歸隱的方向轉(zhuǎn)折。
很多文學評論家批評白居易中年以后即不思進取,甚至在五十歲之后連好詩都不多了。但這并不是白居易的錯,而是社會的錯,他始終有著遠大的志向,可是時代卻辜負了他。
白居易與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等人共同支撐起了中唐詩壇,他是這批詩人中最后一個去世的。而白居易的離世,也標志著中唐詩壇落下帷幕。江山代有才人出,長安城在靜靜等待著來自新的一群年輕人的歌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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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shù)唐朝詩人在長安留下過足跡,但真正土生土長的長安本地大詩人卻不多,杜牧是其中最著名的人物。
杜牧是個官三代,祖父是唐德、順、憲宗三朝元老、官至宰相的杜佑。提起杜牧,人們往往想起他那些燈紅酒綠的綺麗之作,如“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等等,因而給他打上“風流才子”“浪蕩詞客”的標簽。殊不知這只是他的A面,而杜牧的B面,也是個憂國憂民的戰(zhàn)略家。

杜牧(圖:網(wǎng)絡(luò))
剛剛二十出頭時,杜牧就在《阿房宮賦》中借古諷今,以秦朝滅亡的史事暗諷大興土木、勞民傷財?shù)幕实厶凭醋。杜牧對白居易并不感冒,但他的詩文,卻明顯響應(yīng)了后者“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口號。
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在當時一直被人們當作一段佳話傳誦。杜牧卻敢反其道而行之,寫下《過華清宮》絕句,含蓄地嘲諷唐玄宗為代表的統(tǒng)治者們靡費巨資,只顧自身享樂,對國家前途和民生疾苦漠不關(guān)心:
長安回望繡成堆,
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
無人知是荔枝來!
耗費無數(shù)人力物力,只為運送一批無關(guān)緊要的荔枝,以博美人一笑。唐玄宗的荒淫好色,楊貴妃的恃寵而驕,無不躍然紙上!扒Ы鹨恍Α钡谋澈螅莿拥囟鴣淼臐O陽鼙鼓,大唐王朝的國勢就是在無數(shù)次這樣的“一騎紅塵”中被慢慢消磨殆盡的。
社會的黑暗、人生的失意,都讓杜牧郁悶無比。病重去世前不久,杜牧把自己生平所寫的詩文搜集起來,大量燒毀,只留下不足三成。所幸這些作品在他的外甥裴延翰手中還存有副本,后者把杜牧的詩文編為《樊川文集》二十卷,才讓后世讀到了一個完整的杜牧。
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評價杜牧是“李白的后身”,外表似乎永遠青春年少、神采飛揚,但他的內(nèi)心卻始終埋藏著一段難以言說的憂傷。
11
白居易一生心高氣傲,能入得了他的法眼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敢公開叫板杜甫。然而,晚年的白居易卻對一個比他小了整整41歲的年輕詩人贊賞有加,甚至說如果有下輩子,愿意投胎給他做兒子。
這個年輕的詩人,叫李商隱。

李商隱(圖:網(wǎng)絡(luò))
李商隱與杜牧合稱“小李杜”,是晚唐詩壇最耀眼的一對雙子星座,兩人也有一些私交。但李商隱的生平遭際連杜牧都不如,杜牧雖然畢生難以施展抱負,好歹一直在官位上。李商隱卻是郁郁不得志,被夾在朋黨傾軋的漩渦之中,一輩子都做著“位低權(quán)輕離家遠”的幕僚生活。
讓李商隱名垂史冊的是他的愛情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都是家喻戶曉的名句。但李商隱對時局和政事,同樣有著自己的思想,卻也和陳子昂、李白、杜牧他們一樣,沒有人把他們的苦心當一回事。
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李商隱到長安應(yīng)考,由于與主考官賈餗的矛盾,未能及第。三年后,他因悼念老領(lǐng)導崔戎,再次進京,卻在返程時因連綿不斷的秋雨受阻。一個雨夜,他留下了一首《滯雨》詩:
滯雨長安夜,殘燈獨客愁。
故鄉(xiāng)云水地,歸夢不宜秋。
“滯雨”是糾纏李商隱一生的“牛李黨爭”的非議;“客愁”是他長期受到排擠、傾軋壓制,難以實現(xiàn)抱負理想、懷才不遇的憤懣;“故鄉(xiāng)”是他心中理想的歸宿,是才顯志成的美好境界;他還覺得“歸夢不宜”,不應(yīng)該輕易放棄和退卻,而應(yīng)該再堅持等下去。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滯雨殘燈流露出的是無限的幻滅和悵惘,這首詩就是李商隱身處的晚唐時代最為生動真實的寫照。
透過迷茫憂郁的“滯雨殘燈”,“雨過天晴”仍遙遙無期,李商隱似乎已經(jīng)提前幾十年看到了大唐的末路。
12
韋莊是詩人韋應(yīng)物的后人,但他卻和很多詩人一樣,才氣縱橫卻始終過不了科舉這一關(guān),常年漂泊四海、落魄江湖。
廣明元年(公元880),黃巢的起義軍連續(xù)攻破洛陽、潼關(guān)、長安,開始了與唐朝軍隊的拉鋸戰(zhàn),長安城再一次成為戰(zhàn)火亂離之地。
與親人失散的韋莊,親眼見到了滿目瘡痍的長安城,他將所見所感寫成長詩《秦婦吟》,其中有“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的句子,戰(zhàn)爭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千年之后讀之,仍使人魂悸魄驚。

韋莊(圖:網(wǎng)絡(luò))
韋莊在江南一帶流離失所十余年,直到乾寧元年(公元894)才終于考中進士,被授予校書郎一職務(wù)。雖然看起來大器晚成、錦繡前程就在不遠,但已年近花甲的韋莊還是在回到老家長安后破防了。他用《長安舊里》一詩,對戰(zhàn)爭進行了悲憤的控訴:
滿目墻匡春草深,
傷時傷事更傷心。
車輪馬跡今何在?
十二玉樓無處尋。
親眼目睹大唐一路隕落的韋莊,對這個帝國已無力回天的現(xiàn)狀心知肚明,“車輪馬跡”、“十二玉樓”的繁華早已隨風而去,唐王朝也終究逃不過被歷史車輪碾過的命運。
天佑四年(公元907),朱溫篡唐,建立后梁。此時,早已對大唐感到絕望的韋莊已經(jīng)去了四川,依附西川節(jié)度使王建,不久就擁戴后者稱帝,建立前蜀,成了“開國元勛”,并被王建委以重任。這位唐朝最后一位堪稱名家的詩人,在唐朝出不了頭,卻在唐朝滅亡之后登上了人生巔峰。
很悲哀,也很諷刺。
13
經(jīng)歷了唐太宗筆下的雄偉、李白筆下的綺麗、杜甫筆下的蕭瑟、李商隱筆下的衰敗、韋莊筆下的凋敝......一座氣象萬千的長安城漸漸消逝在夕陽的余暉中,一個詩歌的黃金年代也悄然落幕。
然而,長安城作為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精神圣地,誕生了無數(shù)的詩歌名篇,見證了無數(shù)詩壇傳奇的匯聚于此。他們用一首首詩記錄下那個時代的人物、故事、風土、傳說......并把它們注入歷史長河,一直傳承到今天,成為了連接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文化的橋梁、以及增強國人文化自信和文化認同的紐帶。
2024年2月9日除夕之夜,龍年春晚節(jié)目《山河詩長安》亮相西安分會場。在AR技術(shù)的大加持下,“詩仙”李白穿越千年時光重回長安,與一眾“老陜”吟詩作賦、痛飲狂歌。古老的唐長安城與現(xiàn)代化的西安在光影中交疊,跨越千載的東方美學通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科技手段被具象化,讓人在一瞬間夢回大唐。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科技完美融合,那些塵封已久的繁華與輝煌,又以一種全新的方式,重現(xiàn)于我們眼前。

《山河詩長安》(圖:央視網(wǎng))
在詩里面,沒有什么“長安不見使人愁”,因為詩本身就是一個輝煌盛世的載體,無論過去多少年,只要詩在,長安就一直在。
唐詩之都,名副其實。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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