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瓶秋卉圖》,絹本,設(shè)色,縱26.5cm,橫27.5cm
吾揚儀征劉申叔曾論美術(shù)與學術(shù)之不同。以為古人詞章,導源小學,記事貴實,不尚虛詞,后世文人,漸乖此例,研句煉詞,鮮明之義,所用之字,多與本義相違,與美術(shù)之華飾、異化、發(fā)揮、象征、寫意所不同。故云:“美術(shù)以靈性為主,而實學則以考核為憑。若于美術(shù)之微,而必欲責其征實,則于美術(shù)之學,返去之遠矣!彼撋跤欣硪。吾國美術(shù)之道,多求其“意”,非求自然之“實”,然亦自有其藝理,此需由“實”中所得也,即南朝劉彥和所謂“飾窮其要,則心聲鋒起;夸過其理,則名實兩乖”。
曾論山水最寄中國人文情懷,不惟圖寫山水,詩中亦多以見得。曾讀屈原《九歌》有“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語,尤見情思。南朝謝靈運《過始寧墅》詩中“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句,以“云”與“筱”襯山水之靈,極貌寫物,窺情風景之上,所造之境即畫境也。
《壇經(jīng)》所云“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應為藝事之法門。無念,于念而無念,不為客觀物象所縛;無相,于相而離相,得藝之真如天然;無住,念念而不住,貫通心手而無礙。得此三者,藝能超然象外、直抵心智也。
余力倡“詩畫一體”之傳統(tǒng)。唐人詩畫結(jié)合風尚至宋人而發(fā)展;兆谝栽姙轭},命人圖寫,即以詩意考慮畫之佳構(gòu)。又有“題畫詩”出現(xiàn),如馬遠《華燈侍宴圖》、姚月華《膽瓶花卉圖》等,詩書畫相融,相互生發(fā),漸為中國藝術(shù)悠游之精神。今之書畫,漸趨形學,如人之有體而少神,難有動人魂魄處也。
北宋詩人以詩為畫之題材,并與畫家合作,漸成傳統(tǒng)。東坡“詩畫一體”觀提升畫之地位,亦形成“文人畫”重意、求境、崇文、尚韻之基本價值;莺檎撛娫疲骸霸娬,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作畫雪中芭蕉,自法眼觀之,知其神情寓于物!敝袊嬍侄卧凇靶巍保诵姆窃凇靶巍保懊钣^逸想”正是詩畫融通之“法眼”也。
曾論山水畫最得中國文人之心。古之山水,圖寫天地山川,至東晉得以發(fā)育。南朝宗炳有“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論自然與精神,又以“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論山水之怡人,實為后世以山水寄托文心之由。山水乃太虛之體,本乎形,動于心而融于筆墨,求得神會,不惟工實。南朝王微所謂“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亦復此意也。
作書同做人,有意無意之間,從平常處得不平常也。東坡曾評山谷書有“三反”:以“平等觀”作“欹側(cè)字”,以“真實相”出“游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此以山谷其人觀其書,禪心慧現(xiàn)。東坡妙論亦后世以人論書之例也。藝術(shù)與人生同一禪理,吾儕當由悟而行,登高望遠而無遠弗屆也。
藝事代代相沿,一燈不滅。白石老人曾教陳大羽先生,大羽先生曾教風齋師,余又受業(yè)于風齋六載,可謂得白石之緣也。數(shù)年前余受命編白石老人論藝語,得與白石老人之作朝夕相處。私以為其印為諸藝中最為高妙者。妙者何?學趙撝叔之印而變即一例也。白石服膺撝叔,以為刻印能變化成家,得天趣渾成,別開蹊徑而不失古碑之刻法者,惟撝叔也。然趙之朱文近娟秀,白石不學其朱文,學其白文篆法,變?yōu)閯偨〕v,得古名碑刻法之意,故得“印從書出”。今存“老手齊白石”一印以界格分,即從碑中出。白石之成在于思而后造,不可死學,取其規(guī)律而可生發(fā)者為之,舉一反三,可得其益也。
“致虛極,守靜篤”乃中國藝術(shù)之至境。如《道德經(jīng)》所云“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致虛得柔,守靜得遠,此中國書畫所以幽玄遒媚。觀得常理,明了玄機,最為難得者即一“靜”字,“靜”而可得“清逸”,可至“神明”也。
吾鄉(xiāng)劉融齋評《瘞鶴銘》用筆“隱通篆意”,評騭甚當!白狻庇型馔ǎ须[通。外通者,形也;隱通者,意也!动廁Q銘》為大字楷書,點畫淳古,雖為楷式而飽含篆意,實為古法也。
(作者:朱天曙 為北京語言大學教授、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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