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里聽說中國畫學會《中國畫學刊》創(chuàng)刊號出來了;初春便收到編輯部寄來的兩期新刊。一拿上手,仿佛捧的是一團雪——難得的干凈。
這期約稿的議題是:“中國畫從中國文化中繼承什么?”題目夠大。
前兩期的議題分別是:“當下中國畫缺失了什么?”、“我看近三十年的中國畫!
對前一個問題,有的說缺文化、缺精神、缺境界、缺格調(diào)、缺力量、缺自信、缺詩意,缺書寫性缺中國畫特點等等,還有一個說“什么都不缺,但缺對天意的敬畏!
對于第二個議題——“我看近三十年的中國畫”,有的說進步了,在西方文藝思潮影響下,圖式個性、視覺沖擊、構(gòu)成意味、超現(xiàn)實境閾等方面有所拓展;有的說退步了,制作花樣繁多、舍本逐末、圖式泛濫;有的說“中國畫走得太快,淪為技,失了神”;還有一個說:三十年來的中國畫錯過了恢復輝煌的最佳時機。
兩個問題的答案或曰釋說有互為因果連帶關(guān)系。好像當下的中國畫“好東西”都缺,生長出來的一塊“新東西”直接關(guān)聯(lián)東進的西方文藝思潮!按讼碎L”中可以看出某種興趣點和價值觀的轉(zhuǎn)移,時代對中國畫似乎在作新的選擇。
新時期,西來的這股思潮的核心彰顯的是個體價值,是“個性”。
傳統(tǒng)的中國藝術(shù)講“個性”嗎?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崩钜装策@首詞才華橫溢,非常“個性”!皩ひ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切切。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此篇更是功力、才華獨具,絕對“個性”。有人甚至根據(jù)這首詞七個疊字的獨特形式,冠李易安為“一代詞宗”,認為她“開宗立派”。這是以西方高雅的文藝理論來衡量的。但我們知道,真正把她送上“中國文學史上一代大家”高度的,還是她在家國破亡時吟的那首詩:“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敝袊乃囋u品,更看重的是境界。由一己“小我”到關(guān)懷“大眾”,其中的境界自別,所謂“境界層上一步一重天!
中國藝術(shù)講“個性”,但更看重“共性”。
中國文化是“大一統(tǒng)”文化,總體特征是內(nèi)斂的,講究中正平和,反對走極端。內(nèi)斂,某些時候更像是一個“壓”和“削”的過程,西瓜只有削成方的才能磊得高大,這是一個流淚流血的過程,像魯迅吶喊的那樣。
可能是中國社會經(jīng)歷了太過漫長的專制統(tǒng)治,乃至于新時期,一旦“個性”獲得抬頭的域場,它的價值便被無限放大了。但,來自個體內(nèi)部的聲音一定就是福音嗎?如果沒有被人類公共認同的核心價值和文化主導,所謂“個性”又意味著什么?
我們正在步入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F(xiàn)代性的開放和寬容,正為社會籠罩下不幸的陰影。
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主“善”,中國藝術(shù)是“善的藝術(shù)”,講究“悅樂精神”。儒、道、釋,無論儒家的“中和”、道家的“逍遙”還是釋家的“明心見性”,都在更高的境界上達到了妙寄自然、天人合一。
中國畫是中國文化的產(chǎn)物,有它固有的一套價值體系。從一開始就不是像西方那樣關(guān)注對具體物相的描繪,它是在畫一個共同的文化觀念,生命個體正是在“筆精墨妙”的探求中實現(xiàn)自身的和諧,最終達到與社會與自然的和諧。
“至善”是一種選擇,“真”和“美”包涵其中。
冰山的八分之七在水下,八分之一在水上。在中國畫范疇里,談共性和個性的關(guān)系,或可比擬冰山,個性占的比例其實很小,但有那共性的八分之七托墊,不僅成立而且觸目。個性在少數(shù)人表現(xiàn)為優(yōu)點,大多數(shù)人是缺點,甚至是毛病,但共性部分做得優(yōu)秀,能化缺點為神異;相反,共性部分不夠,個性便無從依托。共性是對傳統(tǒng)和時代的繼承、感悟;“新”體現(xiàn)在個性,個性直接反應(yīng)才華和創(chuàng)造力。從來沒有橫空出世的藝術(shù),不繼承本土,就得繼承外邦。共性會約束個性,但內(nèi)斂才有升華,中國藝術(shù)是度人的!拔覀冇袝r掙脫一條鎖鏈,是為了讓另一條鎖鏈鎖住,鎖鏈是必須的……”羅曼羅蘭如是說。
上面這段文字是我?guī)啄昵,?yīng)一個刊物的約稿而寫的實踐體會。等發(fā)表出來,再讀時發(fā)現(xiàn),“中國藝術(shù)是度人的”這句話被刪掉了。因這段文字經(jīng)過了好幾傳手,不知在哪個環(huán)節(jié)被誰刪了。為什么刪呢?那刪的人是怎么想的呢?我說錯了嗎?
“我的畫筆就是我掘取金礦的鎬”。這是最具“個性”的西方現(xiàn)代派大師達利說的。極端的例子還有薩特那句名言。
馬克思說“資本主義正以它本來的面目在改變這個世界!
西方傳統(tǒng)繪畫是綜合性藝術(shù),被“改變”之下的這種藝術(shù)已經(jīng)碎片化。
中國畫正在經(jīng)受這樣的命運。
數(shù)年前,在中央學院學習時請教薛永年先生,聊起學人的艱窘,薛先生說:“不做無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這是比夫子在川上的那句“逝者如斯夫”,還要深沉悲憫的嘆息。代代學人就這樣在持守中嘆息,在嘆息中持守!靶腔稹辟囈詡骼m(xù)。
“借古開今,激濁揚清!睂懺凇吨袊媽W刊》扉頁上的這八個字,讓我們對一代學人的胸襟和抱負懷有敬意和期許;畢竟,中國文化幾千年存亡繼絕的使命總還是由文化精英們來擔當?shù)摹?/p>
讓我們拭目以待。
2014.3.29于國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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